我的姥爷于年2月2日(农历腊月二十一)去世,还有三天,就是他95岁的生日。
很多人都说姥爷命硬,姥姥在将近半个世纪之前就自杀了。之后姥爷没有再娶,就守着他的儿女。
姥爷一共有7个孩子,长大成人的有5个,其中,二舅去当兵,牺牲了。
姥爷小时候的家本来是很富裕的,但是姥爷的爸爸败家,不仅好吃懒做,还迷上了一种叫对胡的赌博游戏。
姥爷十来岁时,家里的地都被他爹卖光了,于是和他的大弟弟一起,到自己的大姑家(大姑嫁的早,家底还殷实)做小帮工。两个小孩子每天干活,为了吃上口饱饭,在那个乱世里两个小兄弟为日后打算(爹不成器的,大多孩子都比较靠谱),最后二姥爷去当兵,出去闯,姥爷照顾家里(有父母还有一个小弟弟)。熬到解放,姥爷做村里的干部。
我和姥爷为数不多的相处时,就问他过去的事。姥爷讲日本鬼子进村时恐怖,他挺自豪的是当了多年的村干部,为村子尽心尽力,没有占过公家的便宜,WG时没有乱斗人。
姥爷说他唯一一次私心,是大舅结婚时要盖自己的房子,那时候分宅基地都是小小的一块,当时按标准划好了线,他晌午回家怎么样也待不住,回去把南边的线往前挪了几米。下午和村子里人说,我给村里做干部,没有得什么好处,就想让大儿子家宽敞点,比规定多出来的面积,从我个人的自留地里扣,大家开会通过了。
我小时候就好奇,一条胡同里,为啥大舅家的院子比前后人家的都长,原来是姥爷为大儿子争取的。
姥爷在家是个脾气暴躁,沉默寡言的人,上了年纪才开始乐意和人聊天。妈妈说二姥爷偶尔回家探亲来主要是和姥姥聊天,说他谈了个对象,组织上不同意,后来又谈了一个,组织上同意了。给家人看自己的照片,妈妈回忆说,照片上很多奖章。
二姥爷在抗美援朝时受了重伤退伍,因为娶了一位家在南京的姑娘(据说是资本主义小姐参军做了护士,认识了二姥爷),所以转业去了南京。
就像两个兄弟当初商量好的,一个一直在外面闯,一个一直在守在家里。姥爷的小弟弟一直跟着姥爷过直到病逝。二姥爷来北京出差,也曾回家看看。每年春节,会给家里寄来20元钱,妈妈说当年有20块钱,那真是能过一个好年了。但是那位二姥姥从未出现过。
托了太姥爷的福(家产早早败光了),姥爷家的成份是贫农。也沾着二姥爷的光,姥爷娶了地主家的小姐,WG中也并没有受什么影响。甚至,姥爷家的祖坟在运动中被扒了,姥姥还带着孩子们去反动派那里要回了几件金银首饰。这些首饰,在贫穷的年月里,都变成孩子身上的衣裳,嘴里的吃食,一件也没有剩下。
姥爷脾气不好,几个孩子都挨打。但是从来不打姥姥,而且每年太姥姥有小半年会住在姥爷家。虽如此,姥爷脾气古怪,加上有一段时间生了肺炎,脾气就更暴躁。唐山大地震时,大家都在棚子里睡,姥爷各种不配合。加上太姥姥去世之后姥姥一直走不出来。之后没多久,姥姥就自杀了。
说来也奇怪,姥姥去世之后,姥爷的身体竟然就渐渐好转了。
我妈说她小时候有眼力见儿,勤快,没怎么挨过打。几个孩子里最聪明,长的最漂亮的的是二舅。家里有一张二舅的照片,确实是很精神的小伙子。
几个兄弟姐妹中,妈妈和二舅岁数差的不多,感情也最好。那时候想上学,得把家里的活干完,所以妈妈和二舅。每天凌晨4点钟就要起床,去很远的山上弄柴火,背柴火回家做早饭。然后才能去上学,学校离家很远家里只有一辆自行车,每天出门已经找不到二舅了,把自行车留给妈妈和老舅。
二舅不服软,不认错,所以和姥爷冲突最多。姥姥离世,父子关系更差了,有一次姥爷骂二舅不成器,是指不上的儿子。二舅说,‘你等着吧,我肯定给你养老送终’。一语成谶,不久之后二舅离家去当兵,在部队执行任务时牺牲了。
因着二舅的牺牲,姥爷成了烈士家属,每个月由ZF发生活费。此时大舅,大姨都已经成家。我的妈妈20岁时没了妈妈,然后又没了二弟,开始照顾家。
据说,姥姥去世时,姥爷没有哭,二舅去世时,也没见有多悲伤。妈妈去见了二舅最后一面,也不知道是不是对二舅的爱无处安放,从那以后,姥爷的心就在小儿子身上了。
妈妈结婚时,爸爸把办完婚礼剩下的不多的份子钱都留在家里了。妈妈结婚后,安排老舅学木匠。我小时候,老舅有很长一段时间住在我家,直到出师了,回家去结婚生子。
前一阵电影《我的姐姐》被热议,我妈好像觉得照顾弟弟是天经地意的事,我爸更是从没说过二话。我爸和我二叔同一年结婚,这一年我姑姑考上大学。80年,物资还是很匮乏,我妈和我婶结婚时都做了一身新棉衣棉裤。妈妈那一身就给了姑姑去大学穿。
姑姑大学毕业后工作,对家里也有很多帮助。我和堂妹的第一块电子手表,第一条纯棉的睡裙都是姑姑给买的。扯远了,我的姑姑和姑父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姑和姑父,我要会另写一篇。
07年我父亲去世突然,我在外地出差,家里房子刚拆完,一片狼藉。姑姑和姑父接上我,两个舅舅过来夜里守灵,那时候就体会到血脉相亲。后来盖房子,每每有不知如何决断的事,老舅做为木匠是妈妈的主心骨。
兄弟姐妹之间的照顾无论是物资极度匮乏时家庭的唯一选择。无论出于责任或是爱,都是温暖动人的。但是当付出变的理所应当,忽略其中一方的需要时,兄弟姐妹之间的照顾才变了味。
老舅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也是最早失去母爱的,所以姥爷和未嫁的二姐就多些照顾。大舅做为家里的长子,自然是为整个家付出多的。但是结婚之后就分家出去,批宅基地盖子,姥爷也是尽力了。
老舅成家时,已经是80年代中期,他又是木匠,翻盖了老房子。我小时候一直觉得老舅家的房子很大很漂亮(老舅一家现在还住在这房子里,只是重新装修了,可见在当时这房子是远超当地水平的),姥爷住在西头的一间,挨着一个堂屋,堂屋另一边是一个很大的房间,东头是舅舅舅妈的卧室。
儿女都成家了,后来又有了小孙子自然就是带孙子。都说老舅家的表弟,是姥爷的心头肉。其实也是可以理解的,姥爷这一生,至此才刚刚轻松一些,手头宽裕,身体不错,有个小娃娃自然是有精力去疼去爱,也有闲钱带着去买买零食。
大舅家的表哥和表姐当时都有十几岁了,我想姥爷也是疼过的,只是节俭惯了,加上所有的中国父母在儿女没结婚成家之前都是不肯放松了。大人们都说姥爷偏心小孙子,只疼小孙子。我们这些孩子自然觉得老爷子偏心眼儿。
我有生之年,在姥爷家一共也就住了两三次吧。我弟弟和表弟年龄相仿,偶尔走亲戚,就已经感受到不平等待遇,断然不肯住。
有一次我寒假去姥爷家住,姥爷送我回来,买车票时,姥爷让我拿出了我两个舅妈给我的压岁钱买车票。这件事家人闲聊时每每当做笑话讲起来。
有一次暑假,我和表哥表姐一起在村口玩,来了走街串巷卖冰棍的,正巧姥爷带着表弟也过来。表哥表姐压根就没想着他们的爷爷会给我们买冰棍,看着姥爷带着表弟招呼卖冰棍的,就撒丫子往家跑,找我大舅妈要钱去,回来卖冰棍的已经走了。
现在想啊,如果表哥表姐仗义些,就和他们的爷爷要冰棍,姥爷也未必不给我们买。毕竟那次姥爷送我回家,到了城里,我就要报刊摊上卖的摩奇果汁,姥爷再三确认我喝过吗?我说我爸妈爷爷奶奶都给我买过,不买我就不走。姥爷也给我买了,结果可能是买到早期的仿冒产品,齁甜。我又不喝了,姥爷就给喝光了。
当然姥爷终究是古怪的并且抠门的,他确实只给他小孙子买冰棍,不曾想着他的外孙女是客人,也不曾叫住往回家跑的孙子孙女。
姥爷身体一直硬朗,不仅能照顾自己,还能干农活,上山给果树剪枝。姥爷一直跟老舅过,过日子嘛,难免有些龃龉。有一次吵了架,说好今后在两个儿子家轮班。姥爷也挺用心,买了米面给两个儿子一家一份。但是据说是因姥爷给大舅家浇地时顺便给老舅家也浇了,造成大舅妈不满。姥爷说抽一次水不容易,下次再抽水时怕那地里的苗已经干了。而显然姥爷的“偏心”已经在大舅妈这里留下不可磨灭的伤口,再经不起打击。
在我眼里大舅妈是很好的人,我小时候去住因挑食,吃饭少,她就把家里的大鹅杀了给我炖着吃(我小时候极度挑食),会给我钱让我哥姐带我去逛大集。
具体情况如何已不可知,两个儿子轮班的方案短暂实行后就搁浅了,还是回去和小儿子过,毕竟那院子里有属于他的一间房子。
10年,我妈接姥爷来家里住,我和弟弟都安慰他,如果他愿意,就在我们家住。其实姥爷的钱足够花,并不需要儿女养他。但是他不愿意,住不了几天就百爪挠心,要回属于他的地方去。
虽然姥爷不仅没给过我和弟弟压岁钱。甚至,我结婚生女,我姥爷都一分钱也没给。但是我的爷爷奶奶都去世之后,姥爷是我和弟弟唯一的祖辈了。而人的年纪越来越大,就越在乎亲情。
所以,姥爷的扣门儿在我们家都是当笑话来讲,没人生姥爷的气。这些年,年年姥爷的生日,各种节日妈妈和弟弟都想着姥爷,现在网购方便,不费牙的点心、新鲜样儿的零食、软和的棉袄,舒服的鞋。如果妈妈没空去,就给直接寄到姥爷家。
近两年,姥爷身体不如原来,偶尔会大便失禁,耳朵也开始聋了。那个因为上了年纪可以侃侃而谈的人又回归到他中年以前一样沉默寡言了。姥爷最开心的事,可能就是他最最疼爱的孙子带着他的孙媳和重孙女节假日回家来吧。
姥爷去世,妈妈念叨那些遗憾。比如前一年给姥爷买了生日蛋糕,老舅和老舅妈都没同意插上蜡烛,说如果要过了生日,就得年年都过。妈妈说,当时我就该硬气点,他这么大岁数了,我就给他年年过怎么了。又想着有一次买的德芙巧克力姥爷特别爱吃,只有这一次姥爷把给他买的吃的拿到自己屋里去了,又怕他吃多了,追上去拿出来一些。去年才给姥爷拿去一床轻薄又?和的被子等等。
但是妈妈如今也因我弟弟的缘故,生命观有了很大转变,所以没有沉迷在伤痛里。我第一次遇到至亲离世,是奶奶去世,当时我们一家四口悲痛欲绝,现在想起来整个天都是阴的。一方面是奶奶走的太突然,另一方面是当时的我们对于面对生死毫无准备。
姥爷这一生,中年丧妻,失去了三个孩子,小弟弟也在壮年离世。虽然二弟一直惦记着他,但是很少见面。越到晚年,他越少情绪的流露。
他异常坚韧,在缺衣少穿的年代得肺病,80岁得脑血栓经过锻炼没有留下后遗症。他一生勤勉,快90岁了还能上山劳动。
有一天,我弟弟梦到姥爷,姥爷说给他块钱,让老舅妈给他送来。妈妈回想起来,前两年,有一次妈妈去看他,他想给我弟弟钱,我妈没要,当时舅妈叫吃饭就岔过去了。后来他就有点糊涂了,或许没了肉体的拖累,姥爷开始更清楚的记得他的儿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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