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自行车的老冰
文图魏晋公子
秋季开学,未过多久,天一下子就冷起来了,老冰还是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慢悠悠地上下班,先是迎着初秋的桂花,微微笑,再是迎着夹杂了细雨的冷风,皱紧了眉头,近几日,天晴了,他又是满脸含笑地,骑着自行车。仿佛时光在他那两个硕大却笨重的自行车轮子里,放慢了节奏了一样。
年过五十的老冰,还是一个清贫的教师,衣着干净,脚上那双高仿的牛皮鞋,穿得褶皱铺满了整个鞋面,却还是被老冰擦的油亮,散发着劣质鞋油的恶浊气息。但这毕竟遮盖不住老冰自身的那种书香气息。教师嘛,怎么可以迂腐世俗得像个狰狞市井中人呢,虽然人穷,但骨子里却是高贵的,所以老冰朋友不多,其中有一个一生对他不离不弃,那就是老冰腋窝下被夹着的那些泛黄的书本。
不知道是书教多了,人变傻的缘故,还是被这长年累月枯燥生活折磨得古板又高傲的缘故,老冰,一年比一年老,却一年比一年冷漠。只把那仅存的热情和温暖留在了三尺讲台,刚刚还是唾沫星子横飞,海阔天空地讲着课的老冰,一下课就闭上了嘴,把自己狠狠地往冰天雪地里塞,绝不喜欢与人言谈说笑的。
所以,与老冰相处多年的我们,对他所知甚少。他给大家的表情永远是停滞了的一张不哭不笑的脸,38度,高深莫测。但要是碰到老安,那个全校骨头最硬、最敢说敢做的中年教师,老冰就会拉上老安,远远躲开去,到操场上散步,一圈又一圈。一直像闷葫芦的老冰,就会一下子打开话匣子,噼里啪啦地与老安旁若无人地聊天,大有想要聊到天荒地老的趋势。直到天光退尽,漫天浮着雾蒙蒙的淡青色的灯光,两个人才罢休。
至于他们聊些什么,我们是无从知晓的。只知道,每次聊完天之后,老安变得更加性情磊落豪雄,走在人群中腰杆儿挺得更加笔直有力,敢说敢做,丝毫没有做教师的那种自卑和胆怯。有时看到不公不满,竟然直奔校长办公室,拍校长的桌子,倒豆子一样说出自己的看法,大有铲奸除恶、匡扶正义的英雄魄力。而老冰总会在背后默默地为老安竖起大拇指。于是,老安成为了人见人畏又人见人敬的教师,成为了学校的“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的楷模,也成了学校最孤独的教师,还好他有老冰。
久了,大家也就习惯了他们的言行凌厉,也习惯与他们保持较远的距离。毕竟,谁也不想跟着一起得罪学校的领导,也不想跟着一起给人留下不合群的印象。该有的团伙,背地里团的更紧了,该有的政治,也一样不会简单,该有的情绪,也藏得更加神秘了。老安看到的是一派祥和、春暖花开的景象,自然也就不会再金刚怒目,龙颜大怒了。
很长一段时间,学校里不再有任何新闻,春秋自来去,人该老去还是在老去着。
只是老冰的心平白地多了一些释然和暖意,他在老安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也看到了一个教师最美的样子,一想到,学校有这样的人存在,阳光总会日日明媚的。所以,老冰竟然觉得很开心,骑自行车上班的时候,两条老寒腿蹬得更加欢实了,还唱起了歌《长大后,我就成了你》,还想起了自己的小学老师,直到老泪纵横。
可是没有人知道,老冰家里,卧着瘫痪的母亲,日日插着导尿管,躺在床上,等着老冰下班去把尿液袋换掉,再给母亲翻身洗漱。一日,学校开了一个长会,老冰回去晚了,母亲的拖着尿液袋摔倒在卫生间,大便失禁,满屋子臭气熏天,让老冰彻底奔溃,一边抱起母亲一边嚎啕大哭,泪水滂沱,他哭诉着:“妈,我还是把工作辞了吧,找个更赚钱的活,这样就有钱给你请个保姆。”
老冰的母亲骨头也硬,自然是不肯松口,这些年,老冰不是没有想过辞职,但都遭到母亲的强烈拒绝,这一次也是,只见老太太一边抹眼泪一边喊“儿啊,你爸一个民办教师,一个月领几十块钱,都养活了我们一家人,再说,大家都嫌弃教师工作,那谁来教那些可怜的娃娃呢。”
说起父亲,老冰的心又跟着一痛。父亲一辈子很要强,守着老家的那个破村小,三十年都没有离开,落了一身的病,好不容易熬到退休,又被返聘回去,上了退休后的第一节课,因为讲到杜甫的《春望》,情绪激动,心脏病发了,倒在了讲台上,再也没有醒来。老冰去看的时候,父亲的手心还捏着半截红色的粉笔,但父亲的面容是祥和的,带着笑。老冰悲哀地将父亲的尸体背回了老家的土房子,悲伤地料理了父亲的后事,他想起了父亲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就是老冰这个做儿子的,终于考上了学,成为了有编制的人民教师,拿着跟别的老师一样的工资。
所以,老冰不能离开,还得开心地干下去,干到退休的那一天。这样想着,老冰狠狠地抹了一把老树皮一般的脸,将浑浊的泪水一把甩出了老远,然后冲着母亲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便背起了母亲,把母亲放在了沙发上,再接了一大盆温水,细细地给母亲清洗身上的污秽。
“哎,都是命啊,认了算了,娘说咋样就咋样。”其实说完这句话,老冰如释重负,要是真学了老安的烈性子,忍不住跑去辞了职,他这样胡子拉渣、鬓发苍苍的人,那个单位会要呢。站惯了讲台的人,要是哪一天没有了讲台,浑身自然是不自在的,就像唱戏的,不能离开戏台,做厨师的,不能离开灶台,他这辈子注定要老死在讲台了。
安顿好了母亲,妻子老桂花终于下班了,脱掉了一身的清洁工服,举着肥胖粗大的手,开始拾掇拾掇家里的脏衣服,面对腌臜一片的房子,倒也不恼火,默默地将脏衣服纳入大胶盆噗嗤噗嗤地洗起来,黄蜡蜡的排泄物,顺着妻子的手指缝淘气地往外钻,妻子却只是将手在清水中甩一甩,继续洗着。独独留下母子两感动不已、吁叹连连。
妻子老桂花,初中文化,跟老冰的时候,水灵娇嫩,甚是招人疼爱。村里的小伙子争着要娶她,她却独独喜欢上老冰,不要聘礼,因为老冰家给不起,不要房子,因为老冰的家的土房子可以百年不倒,不要穿金戴银,因为老冰对她的爱够她荣耀一生。两个人简单地结了婚,生了三个孩子,过着艰难的生活,老桂花的大半青春岁月都用来生孩子、照顾孩子、照顾这个瘫痪的老母亲,转眼间就成了臃肿粗笨的老妇人,眼瞅着老大老二都上了大学,大学学费让夫妻两愁得昏天暗地。后来老冰费了好大的劲,才托关系将老桂花安插到城里的清洁公司,妻子老桂花便做了清洁工,这才稍稍好转了,无奈,母亲病重,家又陷入了一片水深火热。
硬气的老冰,是不会将这些与人说的。喜欢用沉默来应对一切苦难,只有在骑着自行车去上班的时候,老冰才觉得用这份工作来麻痹生活的艰难,的确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因为长期伏案工作,老冰的视力退化很快,这些日子竟然有些视物模糊了。老冰以为可能因为累的,也没有放在心上,继续做人前那个沉默坚韧的老冰。继续写着教案,看着书,与调皮的学生机智斡旋,不亦乐乎。
好打抱不平的老安,终于犯事了,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老安毫不客气地指着领导鼻子叫嚣,得罪了人,被政治谈话,继而被迫停止反省,回家去了。校方的意思是,老安你就在家玩,工资照拿,庙小承受不起你的瞎搅和。
老冰最后一次与老安出现在操场的时候,老冰又流下了悲哀的泪水。老安的眼神也浮泛着一层冰冷的雾。
听说,回家反思的老安去了南方,连辞职信都懒得写,老冰暗暗地为老友祝福。
一天下午,老冰骑着自行车,一如往常地往家骑,被对面开来的一辆车撞上了,还好那辆车车速不快,刹车及时,看见老冰莫名地把自行车往马路中央骑,唐吉歌德般唱起了歌,以为遇见了疯子,急急转头避开去,却还是把老冰撞倒在地,老冰毫发无损,在昏暗的马路中央,冲着虚无的空气喊:哎呀,妈呀,这是哪,我怎么摔在地上什么也看不见了。
于是伸出满是粉笔灰的手,张牙舞爪地冲着围观上来的群众一阵乱挥。忽地嚎啕大哭,老冰意识到自己瞎了。
再也不能上课了,老冰知道自己不能仅仅因为这个哭。
风从远方赶来,吹动着老冰身边那平躺的自行车,两个旋转的车轮,哐当一下子,早就散架,各自飞出了老远,在风里呜咽地旋转着,老冰伤心地哭着,像一个孩子。开车的司机吓得瑟瑟发抖,拨打了。
风猛烈地吹起来了,这个秋天,老冰的心冷到了极点,再也见不到光。他想起了老安,嘴角抖落一缕苍茫的微笑,还有一丝愧疚,那愧疚,是对自己的讲台,是对远方的家。
老冰闭上了眼睛,看到了天空飘来了一只巨形的无脚黑蝴蝶,它一点点飞到了老冰的身边,老冰能听见翅膀煽动的声响,一如春水涌动,一如风吹百花,它来给老冰带路来了。
(本文纯属虚构)
图片拍摄于丰庆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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