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蜘蛛

蜘蛛

*创伤预警|含有色情暴力之描写,请酌情观看*

这日半梦半醒间,君宜感觉到肠胃里伸缩着奇异痛楚,好似有人在用指甲尖端细细地挠着她的胃壁和肠褶,又痒又痛,却无计可施,这骚动不是任何一种胃痛或宿醉可以带来的。她睁眼,看见自己胸腔内停驻成千上万发光蝴蝶,翅上人面有千百对眼。一张巨大的网缠住她,而她本身也被缚成一只茧蛹,是一具尸体……珍贵的「Nekydallos」。她张口,不能言语,只能吐出满口的淡蓝色的鳞粉和绿色虫卵。她动一动手,只见自己的手附着深褐色毛茸节足,身下喷出白丝的强烈快感犹如射精。

她吓出一身冷汗,嘴里呜啊怪叫地挣扎醒来,发现自己仍躺在三十平米的家宅中安全无恙。她再三确认自己身体外部看起来一切安好,关于Kafka的变形闹剧不过是场噩梦,但心底怪异与不安仍挥之不去,梦境似山头重重迷雾要困死她,窒息她,杀死她。床头闹钟正走过凌晨五点五十三分,从半山楼下班回家至现在现在,她还统共睡不到四小时。这一惊一乍,枕头濡湿,喉咙干渴,神经紧绷,她无法继续入睡,便翻个身打算下床冲凉。

她拉开窗帘一角,外面朦胧天光,让她无法遏制地想起体内蝴蝶身上忧郁的蓝。

刹时间寒气顿生,沿着她睡衣下脊背下陷的肌肤一路爱抚摩挲。她不敢再多想,四肢僵硬发虚,想着哪日休假,趁早去黄大仙庙求一支过过香炉的符才好,免得夜长梦多。她不确定这究竟是噩梦的后遗症还是在自己吓自己。四周死寂一片,她只听见自己微不可闻的重重呼吸。此时的厨房的水龙头管里传来一声响。与平时久年未修的水漏声不同,这声更像是某种粘稠溶胶被大力甩在水槽里,像死鱼,像经血。

她当自己神经过敏。踏入浴室,镜内女人松弛倦怠,眼下一团晕开的乌青,拖着长长的纹。这双眼曾经很美,如噙着一眉弯月,看着便会令人心生浅薄爱意,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记不起来,甚至不记得自己的年岁。只记得什么女人四十便买贱卖都没人要,记得说话的自己的嘲笑厌恶,她现在恨这条纹,这条介于盛放与萎谢之间的细纹,如同躯体的细孔,越放越大,将有日被情绪穿透;恨自己吃的是青春饭,恨男人至死都钟情青春靓丽少女那一款,恨自己没得选择。烟酒不忌,残酷往事,纵情声色,不规律作息,早已在她面上明晃晃刻着未老先衰。

她边脱衣,含着牙刷,边站进浴缸内,拉上帘子后,看见脚下小小一丛阴影,她尖叫一声,还尚迷朦的魂被立即惊醒,连她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霎时间这么大反应。

一只小小长足蜘蛛匍伏在她脚边。她动作幅度大了,竟吓到这只可怜蜘蛛要四处逃逸,料想它见到人这庞然大物的反应应该是和她一模一样吧,这情形十足好笑。她不敢一脚蹬死它,只好用花洒淋它,小小昆虫蝼蚁,怎可能会是人类对手,生命之火也很快就被浇熄了。圆球的身,长长的脚,在死后立即坍缩成一团,如未开化的黑洞,互相缠绕打结,眼看就要顺着打着旋的水涡流到下水道下面,只剩一只单脚死死扒住地漏边缘。不过只是眨眼几秒的事情而已,尸体很快就消失在洞口里。

她长舒一口气,心下顿时一松。想起刚刚做的那个梦,越发觉得或许是最近半山楼饭碗不保的事情给到她太大压力,精神恍惚,竟然让那样溃烂发臭的事情入梦。不过,她仍多的是结网狩猎爱情的方式与时间。

蜘蛛那样垂死的姿态,令她回忆起曾在她生命里留下不可追忆之痕迹的男男女女,横冲直撞,满目疮痍,最后还是抽身离去了她这一区的废墟余烬。

家里冰箱全是干瘪蔬果,没法食。她打电话叫人送上门。

而此时蝴蝶纷飞,她突然梦呓,“他真的死了。”

她人生中宝贵十年是在半山楼里面度过的。矜持淑女她没法做,只好跑去肯收留她的欢场里做荡妇,多么渴望,重新体会到热切的爱与希望。半山楼从一开始名不经传到到后来平步青云,与她在其中坐台支柱密不可分,她也曾红极一时,两者不过互相成就罢了。她已经呆在半山楼里太久,浑噩不知外面世界巨变,只是眼看着半山楼开始没落,从他人口中才知道的新上台的拆迁安置政策,经理班子抽血换人,迟暮美人乌泱泱四散嫁人,生意不再景气,新人水灵绰约,但全无她一般哀艳逶迤,才惊觉自己早就被时代浪潮拍上岸边。她始终不属于这里,是离开了特定历史条件便无法独活的一段浮荡生香。一觉醒来天翻地覆,而自己一身龌蹉,一生荒芜,好不甘心,于是时时有不切实际的恍惚,在某个昏睡午后跟随着八九十年代飞黄腾达的绮梦一同幻灭。九几年切尔诺贝尔的阴云依然笼罩在头顶,出门右转就是屯门色魔案案发地之一,要深夜打的士回家的独身女士时时提防警惕,想起现场细节都让人脊背发凉,后脑生寒。

偶然心生悲哀,偌大一个红港,让她这样一棵幽暗苇草的安心容身之地都无。但人生飘摇不定,她早认命,已无所谓安身。生活只是反复在这个男子与另外一个男子身下辗转流连,得了空闲时也不过从发酵被褥里起身,擦拭干净身下腥臭的精液,或任由它们从开衩绣珠帘旗袍下端缓缓流淌,日日如经期到。有时她会坐在窗边听戏唱曲,看着路边闪烁霓虹,娓娓道尽人性之萎靡幽暗。时常会想再年轻个几年就好了,她就会轻易教得那些失意哭泣的年轻男子在她身上得到无上极乐,以肉身色相普度苦海众生,用唇,用舌,用乳,用手,用阴道,用语言,物尽其用,浑身解数,淹进爱欲深海里,扮作他们的母亲或姐妹,共赴一场道德沦丧的欢爱。欲为诸佛龙象,先做众生牛马。

如今他们仅是看见她面上那条细细皱纹,便远远冲她皱眉摇头,仿佛这是她一生耻辱。若往日喜爱的她是旧纸张,粗麻布,墙角盛开的晚香玉也就罢了,大不了随处可见,随手可摘,但她是蚌壳失珠,是白纸生灰,是破裂断线的缂丝苏绣,是白瓷瓶上的一道裂痕,是仰之弥高的神佛面上剥落的金漆,一念之差,无可挽回,身价跳空暴跌,才这样叫人意难平。

食材送到了。她煎了两个蛋和培根,倒了杯浓茶,就要开餐。而门铃声响,有人造访。

在昏暗暧昧的房间里,床单褶皱藏污纳垢,汗酸和脂粉味冲天,只有她天赋秉异,识得依靠气味来识别这些摸黑爬上床的男人,这是她从每个担惊受怕的童年之夜起就学会的技能。那么多个恩客,如今她无法记起任何一个人的面孔,身体的厚度,皮肤的触感,或者是阴茎停留在她身体内的长度。除了一个人,是她刚入行的第一个男人,她也只记得他。他的后颈上散发着清淡安神的橙花气味,混合着经年累月中药的沉厚苦涩。他每次都会先沐浴后过再来,说不想过病气给她。她真的很喜欢他在凡事上的妥帖,虽无关要紧,却教人欢喜不已。他有着柔软的发和温和的眼,年轻,寡言,病弱,有时会在床上异常凶悍残忍,有时只会衔着她的乳沉沉入睡,手臂从后拢住她的后背脊骨,由她抚慰这头在外头受了伤呜咽的幼兽,日日夜夜与她假扮真做一对平凡安稳夫妻。她想,女人情事尽了之后,就算是最贪心的,所求无非也不过是一个抱拥罢。

她从不过问追究往事,只是更加温柔服侍,尽心尽力。职业婊子,不与嫖客推诚置腹是她们的道德。但他每次踏夜前来时,脑袋空空的她,却不由自主想要竭力使他再开心一些。她希望他是真的快乐,但如果他真的快乐,便不会再来到她身边在她怀中安睡了。好一对有切肤之痛的矛盾。无解的题,难舍难分。他们如此亲密契合,君宜想,或许他曾是自己死而复得的腹中骨肉吧,血肉相连,才这样不可割舍。而命运以这种方式将她的孩子归还到自己身边。

有一日,他与她在身上放肆沉迷,春色绵延,接着倒在她身上哭泣。“我们走吧,君宜,”他突然这样说,急急忙忙握住她的手,闭着眼,似是在边说边下定决心,“离开香港,去马来,去新加坡,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生活,好不好?我们结婚,我养你——”她吻他额头细汗,卷走他眼角残泪,微笑着回望他,“我们还能够维持这样已经很好了,嘉宁。”之所以急切地打断他这个任性幼稚的幻想,是因为她曾经是真切地为这半假真心难自制地动摇了片刻。那时自己大概是疯了,她笑,因为这个承诺和后来其他人给的再没什么不同,身份高贵,家财万贯,遮风避雨,来来去去所能给的无非是这些,床上动情一刻,就愿意轻易交付一生,不过助兴罢了。滥俗,却好听。只有傻子才会相信,他们是真的可以长长久久。

就在她以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创伤终于得到慰藉,以至于动了寄托终生的念想时,他的母亲找上门来,矜贵冷淡,姿态和头发都一丝不苟,只是极轻飘飘扫她一眼,如眼前空无一物。他的母亲问,“你叫什么名字?”她答,“夫人,我叫君宜。”面前的女人便笑了,对她的识相感到非常满意。从见到她母亲的第一眼起,她就清楚这份偏爱由何而来,并为这份相似而暗自心惊。她大胆猜测自己是否与对方有某种血缘关联,但就算有又如何,太迟了。对方想要她这出卖皮肉的市井妇人惭愧难当,可惜羞辱不到她,因为这相似本身就是最大的羞辱,她好想提醒面前雍容华贵的夫人毋需对她玩什么心计,她的生活是四面时时刻刻映照他人唾骂与垂涎的镜,可以清楚得知自己的卑贱和不洁。

想起夜里他刻意压低声息的咳症,在床头时刻为他斟好的温水,比月光还要凉的手腕。她曾跪在嫋嫋香火缭绕的佛龛面前,祈求病痛不要夺走他的青春年华,保佑他一生平安健康。现在她跪在他的母亲面前,祈求她不要为难他。这二者都无甚区别,冷眼看着他人的凄苦而一言不发。君宜开始愤懑,并怜悯着这位母亲的一无所知。当她这个与他母亲相似面容的女人躺卧在他身边时,他会想象自己正在玩弄亵渎着母亲并从中获得快感吗?当他咳疾发作时,他会想这是自渎犯戒后的因果报应吗?在她抓住他的肩膀抵达高潮时,他会见到她眼里火焰里倒映着的是自己生命断崖处的清晰边界吗?他迷恋的,只是像春泥一样的生命吗?令他上瘾的,只是背德情事的堕落与败坏吗?在他清醒时,会意识到这些所求全都是妄念吗?那长夜,女子长跪于佛前言,我爱阿难眼、爱阿难鼻、爱阿难口、爱阿难耳、爱阿难声、爱阿难行步。但将这个与自己日夜欢爱的男人看作是自己亲生骨肉来照顾的君宜,又何尝不是因为愚痴和离经叛道,妄求这一世常相敬相重相贪相爱,才永生永世都只能在地狱里面挣扎?

她的心,早就出卖了她。她只好想他最好是已作另觅下家的打算,另一个像他母亲一样神情的女人,宠溺着他,任由他在自己身上发泄隐秘欲望和卑微爱意。但那个人,会像她一样爱他爱到要成全他吗?她不是也曾天真到以为自己是有什么不同?她自作自受,不该说的、不该介入的、不该嫉妒的,她一样不落。啊,时日无多,在最后的年限里,她终于能够想起他,想起那散发死鸟气息的无望爱情,想起那个要不顾一切带她离港夜奔的少年人的承诺,是无论她之后收过多少份随口应承,都不及那晚上的美丽动人,让人心潮澎湃如蝴蝶振翅欲飞。她爱他,尾生抱柱;他爱她,叶公好龙。

“后来呢?你们私奔了吗?”隔壁新搬来的红姑的女儿巧巧问。她常偷偷来到君宜这里借书。但女孩显然更喜欢她柜子内尘封的华服,一件件如拆开半世的礼物般谨慎。虽然绝大部分已经被老鼠啮咬裂开,一碰即碎。如同她对时间也一同模糊的认知。

“你来了?你妈妈没在家?吃早餐了吗?”

“她上班了!所以我才过来,找你补习功课,”巧巧吐吐舌头,梳两条乌黑发辫垂在耳后,眼神清亮狡黠,“已经吃完了,快讲快讲!”

“我也不是很清楚了。听闻他已另娶新妇,成家立业。那些收心阔少最后不都是这样无事下场?所以千万不要将人生希望放在某个人身上。女人好,男人也好。对方过得好不好,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她之后再没见过他。大概是死了。

先是听说,宋少爷知道了母亲做的事之后,病气攻心,不管不顾要来找她,宋老爷狠狠叱责幺子一顿,但究竟舍不得打他,就将他绑起来。他听话了一两天,趁人不备离开家,但那天是雨天,路上湿滑,他掉进河里,没能够捞上来。他的母亲因此被逼疯,认为是君宜害死了自己的儿子,遣人将她五花大绑到宋家祠堂,要她跪下,从早到晚,跪在宋嘉宁的衣冠冢面前抵罪,跪到头七,跪到她满意为止。她以为自己要跪到死了,结果最后还是被人抬了出去,如一笔勾销。

后来又变了,不知是哪里传来的所谓真相,说他们全家移民去了温哥华,在那边落地生根,每年都会寄回在滑雪场的照片回来。当年宋夫人做的是对她的惩戒,本意是让她无法再跳舞,但后来又改变主意,放她一条生路。现在君宜的膝盖骨犹有那种被人一锤敲碎的感觉,一到下雨潮湿天气便如万蚁噬咬,疼痛钻心,连站起来都做不到。还有泄愤在她身上和各处隐秘的虐待和辱没,她现在都不愿再想起来了,但总算是剩下一口气活着。君宜自己说也没什么可恨的,还有命活着便好,于是后来便一直很平静地向前生活,只是生命自此之后一直荒凉、苍老。

她不知道另觅新生与断送性命相比,哪个对她而言会更加惨痛荒谬。她慢慢回想过去,迟缓得如黄昏归巢的鸟,想着佛祖如应下她的愿,想劝她让这一世无人问津的喜怒哀乐都一道归于尘空罢了。

还有什么是不能谅解的呢?这么多年来,一个两个错误,那么多个错误不都在继续一错再错?包括她自己本身也是。唯有一件事,她从来透漏过他得知。他们相遇那时,她还不是一个应召女郎,而是一个中途肄业的大学生,在风月场所里手足无措,但一眼望见他时,就大胆妄为得敢趁着人群与夜色迷乱彷徨,轻轻吻他的下巴。他说,别走。于是她留了下来。而其中兜兜转转的误解竟催生出了她残酷的爱情之花。她总在很努力地在挽救着什么,却终不可得。

巧巧说,她要写一份女性主义的作业,因此特意上门采访君宜。君宜看着在翻找书籍的巧巧,眼神温和沉静。即使后来放浪形骸,她读书的习惯也没改,渐渐在她这里的书积得就多了。有时候她的情人会上门,不说话的时候,不是在做爱,就是在午餐,中间时不时讨论哲学和咖啡豆。她比私娼大概是要庄重一些的,但仍逃不过被人压在身下或墙上狎玩的结果。她的身体已习惯了享乐,她冲动之下的所有绝望都不能复制,不得满足。她要的是情欲,而不是性器。她分不清那些男人,在下身不断收缩痉挛下,她已无从思考究竟是他们在她身上获得存在意义和快感,还是他们受她召唤前来取悦如此虚无的她。她不是容器,她是导管而已,空虚流过,快乐流过,悲哀流过,欲望流过,直至死了,疯了,淤塞和破裂了,流动才能停下。

女人只因为是女人,便会有着更多的痛苦。无论是女大学生,还是妓女也好,哪怕她再独立坚韧,野心勃勃,为生存为自己不顾一切要往上爬的中途,还是无可避免要学会在男人身上讨巧的命运,这是就为她们精心准备的圈套。她很高兴社会终于能开诚布公,巧巧熟稔的这个时代,真的和她还在校园里的上世纪不一样。她在学校时接触到波伏娃,之后断续开始读起吴尔芙和Faludi,但那时大部分学生们更关心的显然是学民思潮,和政府不懈拉锯着。社会风气要求进步,但学堂内却仍是这样一成不变,戴金色眼镜框的老学究教授讲丁尼生,勃朗宁和哈代,讲到尽兴会大骂王尔德,鸡奸,同性恋者,DerTodinVenedig,pederasty,反人类。她对大学感到失望。九七年后解殖结构的社会议题成为主流,学运衰落,入读大学不再代表接受精英教育,而变得现实,例如工作,赚钱,结婚,中规中矩,永不出错。如果不是发生起那件事情的话,君宜大可找到一份坐写字楼的体面工作,不见天日的欲念与激情将会深藏在她一成不变的套裙之下。但奇就奇妙在,所有人命运的注脚只由他们自己来书写。理想破灭,恶意凶残,所谓“打压”还在其次,如何从不断相助又相残的群像中挣脱出来,这才是考试卷里最难而无标准答案的命题,单单一句勇气可嘉并不足以概括整个人类奋斗史。不仅那时的君宜没有答案,时代亦同样在为一条出路而困惑挣扎着。

“其实对于生活,我也没有什么好的见解。我在大学曾经有过一个同舍的女友,叫谢芝华。她从一开始就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由一开始已告知自己是再世俗不过的人,而我现在都不会因此来责怪她。以随时变化的物质欲望来决定身边的男伴,她是那样向往着五光十色的生活,拍杂志封面,入演艺圈……男人之于她,不过是有利可图的工具。”

“如果她在其中游刃有余的话,这算不算她在用自己的女性身份在对抗着社会资源分配不公?只不过有些人选择直面,有些人则选择迂回。尽管方式不合道德标准,而我不能怪罪的原因除了私心以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其实也在做着和她一样的事情。”

遇见谢芝华是在上一年级必修课“伦理学导论”里面,那时候君宜有轻微近视,不得不坐在课室前排,才好看清板书。那天芝华就坐在她身边。课后,她们在附近的咖啡厅里碰面,她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君宜尽同学情谊,要请她喝一杯咖啡再走。“我知道你,陈君宜。”四顾无言,她突然说。原来是那年学校学运及学联成员组织在国庆纪念酒会门外的抗议,她远远在人群外,见到君宜行走在队伍当中,但当然很快就被驱散,后来警察来了要来抓捕,推搡过程里有人受伤,情形一片大乱。有了话题,二人围着吧台又再聊多了几句,接下来的事情便顺其自然,成为密友,又同住一起。她们一起出去听音乐会,夜晚就去温习功课,芝华总会煮正山小种,烟熏松木的琥珀茶汤如此刻隽永,有时坐地饮酒,一起去跳探戈。最后临近毕业,再因为三观不合,友情决裂。在最后一次见面时,芝华道起铂金包,海岛的五星级酒店,跟她不爱但有益于她的男人们的是非牵扯。上了蛋糕,芝华婉拒了,解释说要为婚纱节食,君宜在一旁默不吭声。甚至没有提起,后来因非法集会之罪名及个人作风问题,她被学校开除。

“我唯一一次很恼怒于她,是大二期末,那时候正准备交论文了。那天我回寝舍,撞见她和一个男人在我的床铺上翻滚,像一只白额高脚蛛,用抱蛋的姿势交媾。她闭着眼睛,不为所动,而那男人倒是停了下来,但也不懂得遮挡,我直视他们,才看清楚了那男人,秃头,蓬发,满脸通红疙瘩——那样的人究竟有什么好的?根本配不上她望一眼。而且地上还扔着用过的避孕套,房间里一股精液含混腥味,令我好想退缩作呕。他们怎么能够在我的床铺上做爱?我还要洗床单,那样我不再想睡在这张床上了。我大声斥责他,让他离开,他走之前还骂我变态。我又问芝华,为什么要在男人身上讨便宜,我们读过的那些书上,有没有这样教过。她说,读过书与没读书,女人这方面并没什么高贵低贱之分。”

“后来过几日和她出去食了餐饭,回来就收到舍监的问询。她说接到投诉,说我和谢芝华有不正当关系。她说,大学生不仅只要知识,还要人格高尚。我说,我不觉得有什么恶劣低下的,好多男男女女,比我们还要脏的多。”

“那不一样,“她说,“你们这样是不正常的,有碍人类社会和文明的发展。”

“我不明白,我们又没有妨碍到别人。”

“我已经和谢芝华谈过这件事,她已决定搬走,我也答应了可以隐瞒此事不上报。这只是对你的例行问询,你好好想想之后再作打算。”

与谢芝华相识至早已断交的今日,已经有十四年了。君宜想,自己的确是爱慕谢芝华的。「噢,你爱过她啊。」但如果这真的是爱,为何会这般轻易地就被切断联系?谢芝华是她苦涩暗淡青春期里一座美的丰碑,身形窈窕,一心向俗。她对一切早衰事物的不经意风格,对君宜来说,几近震撼,十分致命。从童年到少女时期,母亲一直缺席,她活在必须讨好不同男人才能生活的阴影底下,先堪堪侥幸活到成年。所以当芝华问,你难道没有在男人身上得到好处的时候,君宜没办法作答。做不到责怪她,因为她记得的还是印象中的那个谢芝华。十四年前,如果君宜有什么理想,那大概就是谢芝华吧,尽管她当时在日记本内写着:「我没有理想。是的,跟芝华相比,我就是个苍白肤浅的人」。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明明是她不适合与你做朋友!你们志趣都完全不一样。”面前女孩听得入神,黑白分明的眼珠就像是她心底内的是非观念一样。

“其实我们是同一类人,巧巧。”

她童年的第一次性幻想对象是女孩,而不是男孩。那是她接触到的第一本色情杂志,上面玉体横陈,薄纱覆身,欲语还休。她为那女子腰身凹陷下去的柔软线条心悸不已,以为自己生了病。此后决定趁无人之际定期翻阅。作为第一次无师自通的自慰素材,当天晚上她就梦见有个女孩被困在蜘蛛网内,邪恶怪物睁着复眼,凝视着她。而这奇怪梦境竟激发出她的心底渴望。从她出生起就一直恐惧着的蜘蛛,竟然引领她走近自身,幻想自己身着湿淋淋泳衣,后臀被人高高托起,情潮使她跪趴在地,献身给天空中挂着的一只腹部着火的庞大蜘蛛。她睁开眼,发现自己的下体正在被一个男人用舌头奸污。自此之后她隐约明白,幻觉与快感是自己给自己身体的馈赠,而不是别人能够决定或剥削的,因为没有人可以看得见她眼中腹部如满月如有孕的蜘蛛。年幼的她相信这是她仇恨与怒火的化身,并拒绝承认自己自童年起就患有精神疾病。

之后,蜘蛛的意象常常出现,如一张鬼脸,随着年纪增长渐渐变得可怖起来。回溯童年时常常会让君宜感到呼吸困难,她要边说边缓解注意力,否则会因为心绞痛而死。童年充满了暴力与形形色色的伤害,让她以为那就是人间常态,不幸与苦难的旅程由本应是流产变成引产手术的结果开始,由她一出生就是女孩开始,由她被一直扔在育婴箱内几乎变为弃婴身份而开始,由一个巨大错误开始:她是陈君宜,而母亲是陈欢。母亲将她抱回家中,她时常饥饿,大哭不止,母亲让她食过了期变酸的牛奶,她屙下绿色的痢。后来,她终于可以吃上奶粉和稀粥,每个经过她摇床前的男人都喜欢抱抱亲亲这婴孩,吃饱了便不哭不啼,多脆弱可怜的小玩意儿。父亲回来的时候,她认不出面生的男人,还没学会开口叫爸爸,一抱她起身她就会吓怕到哭,有晚他喝得大醉回家,差点失手将哭得几乎断气的她扔在地上。

入读小学后,她目睹着父亲毒打母亲,瘦弱的母亲身上总是伤痕累累,白雪皑皑一样垂死的身体上总有数不清的瘢痕与淤血。她只会躲在角落里,恐惧得几乎窒息,神志不清的父亲在客厅里强奸母亲,蜘蛛的实相又渐渐浮现在眼前,母亲修长美丽的裸腿上道道伤痕是奄奄一息蜘蛛的足节。美丽又丑陋,她想。灵魂渐渐浮出身体,奔赴自由。而父亲打断了她的美妙漫游,他拎起她的耳朵,哭着说,“我对不起陈欢。”她忍耐着痛,乖乖问,“陈欢是谁?”

有一天回家,发现家里所有东西被人洗劫个一干二净。父亲不知所踪,这时有人拉起她的手,要她跟着他回家,她大哭,那人耐心告诉她听过两日便会见到母亲,于是她止住哭声,跟着他回家,但母亲再也没有出现过。跟着他搬到一间很大的房子里,佣人修剪在栽种在花园里的香槟色玫瑰,蝴蝶翩翩飞舞。她随母亲有一头长长鬈发,有很多很多毛绒玩具,每天都戴着不同的发卡,老师上门教书,她以为这里就是天堂。想要一只真正的小狗,她说。养父将她放在膝上,玩弄她吐蕊含羞的乳,她咬唇,忍受着这初生的、巨大至无法承载的情欲的煎熬。第二日,小狗和经期一起到来。

她一无所知的少女时期只是维持一日便被杀死。供她生活读书的养父,每个月会趁她入睡来她的房间。养父高大英俊,牙齿闪亮整齐,他的胡须和阴毛粗糙如砂纸,总是剐蹭得让她感觉到疼痛难耐。窗外她无法向任何人抱怨。她学得很快,没有朋友和玩伴,只有书本和小狗,时间的流逝变得漫无目的,于是提起想去寄宿中学,养父大发雷霆,她惶恐不安,意识到她似乎无法离开养父。这也是爱吗?她在房间的落地镜前见过自己发情的模样,还尚稚嫩的脸上娇媚动人,身体被无情贯穿,心与身同时在颤动,他在耳边喘熄,“要命,你天生就是个荡妇。”都是你的错,初生尤物,谁教你生得如此美丽?汗水淌下,将两人胶着似连体婴儿,她转过头去,鼓起勇气说,“您不要这样说我,我也不喜欢被人这样对待。”她大声呻吟着,说她好痛苦,觉得好羞耻,害怕的兽在她心里面横冲直撞,“我不信你不喜欢,大话精……”灵魂再一次挣脱肉身,飞越过了扭曲低伏如棺材板的天花板,光尾拖在身后,看见驾驶着天马飞驰而过的太阳神,但双翼在此刻融成蜡泪,她跌回人间泥淖,在幽暗海底见到一个女孩在苦苦哀求却换来更残忍进攻的奸淫,青目的蜘蛛伏在她身上,誓要在她体内开疆拓土。莫大的绝望与情欲如海浪一同袭来,自己只是漂浮在黑铁般海水上的一叶小船,身不由己,无力抵抗,无路可逃。她想,或许真的是爱吧,不然的话如何解释自己的沉没心醉?如果她真的有这么憎恨,为什么离不开这座情欲的迷楼?玫瑰花园里结满蛛网,金色大门正好对她敞开心扉,她是不是也在侥幸地想着这种生活或许是对无爱童年的交代?她用手死死卡着自己的脖子,用头撞着墙壁,从更大的濒死痛苦里面获得些许真实活着的体验。不,她不想要活着了,但又怕只能半死半活着,怕等不及血流干就被救起。“何必如此?”他看穿她在生死间的一瞬间犹豫,像小时候一样抚慰她,让她不要伤害自己,如果可以忽略他还插在她体内。她哭了,松手,本来要快意恩仇的那一刀,最后还是对着自己的心脏了,她想,她爱他。有个声音对她说,看,你的身体,多么诚实,所以她不得不也承认自己其实是爱他的,不然也不会跟他做爱了——诚实到放任他塞进来,塞进阴道,塞进嘴里,塞进肛门,她流泪,流血,从未停止过。“痛啊!痛啊!痛啊!”她痛哭流涕,喉咙嘶哑,救救我,救救我吧,妈妈。即使感觉到刀割的痛,她的小小身体仍然坚韧地在努力吞吃讨好着一根阴茎,这也是爱吗?她打了一个哆嗦,流下口涎,又一次达到痛极的高潮,身下失禁,她泄出了恶露与大便。“臭婊子!”她的头歪向一边。爱情根本无足轻重,爱情让她这么痛苦,爱情成为她被迫「诚实」的幌子,爱情是他强奸了她和真相的遮羞布,而自由和尊严不过是书本里的奇迹,是黑暗人生隧道里前方一道微光。

十八岁生日前,她计划逃离。她藏起啤酒瓶,收起粘着二人体液的底裤,体内留着他昨日满存的犯罪证据,她单有一腔孤勇,赌上全副身家性命,但对未来一无所知。他说,她是被宠坏的女孩。只要他想,他会有千百种方法让她生不如死。报纸和媒体津津乐道他们之间的虐恋情深,说她“恩将仇报”,“蛇蝎冷血”,“升米恩,斗米仇”,“难道她就没有错吗,小小年纪,心机叵测”等等,她全然无处申辩自证。张牙舞爪,虎视眈眈,要看她行差踏错。不是的,不是这样!形容她被宠爱得无法无天是不对的,她不想要做金丝雀,不想要被人养在手心,羽翼未丰就被残忍拔去。不要,她咬牙,她愤怒,她不要承认。她在喊冤,撕心裂肺,随即被人拖入渊薮,白日焰火要将堕落的她毁灭,无人再听见黑夜里这声微弱哭号。她还是活下去了,大难不死。血和泪,火焰和毒,恢复和恨意。她就是一个笑话,一头怪物,恬不知耻。这段人生要结束了吗?离开那个家后,她显示出读书的天赋来,通过了入学考试,人生好似开始步入正轨,只是她知道,不过是从一片荒野跋涉到另一片荒野里。除学业之外,与外界的联系只能重新学起,譬如人情世故,但生活好难,她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东西要学。偶然深夜时刻会想起养父,想起爱她又毁灭她的人,想起她早已无家可归,想起人间没有给她留备位置,太阳升起便会消失不见。她转身,飞蛾扑火般投入到一场又一场欢爱里面,盼望有日从里面找到为人,或为走兽的意义。

“你都全部记录下来了吗?”君宜问。

“是的,我想把它们完全写成一个故事,你觉得怎么样?”

君宜微笑起来,夜幕降临,白日西沉,窗边小小茉莉花开得沉静。

“当然可以,你想怎么样写都可以。今天我见到一只蜘蛛的,爬入我的浴缸又被我淹死。把这件事也写上去吧,作为结尾。”

她有种强烈预感,是生命将尽未尽的预感,就好似窗外落山的太阳一样。她坐在屋内,终于要在暗夜里止步,而停下回顾茫茫前生,任由回忆抽丝剥茧,青春悲凉消逝,蝴蝶脆弱如纸钱,漫天扬落。

其实窗外落山的不是太阳,是我们赞颂着的一种名为希望的虚妄,正与绝望相同*。

.04.27.

王尓德在《自深深处》里说:“同样记住,不管什么,你要是读着痛苦,那我使它形诸笔墨就更加痛苦。”这与我现在完成后的状态也是一样的。写时,我坐立难安,停笔后,痛苦只增无减。

这是一篇尚稚嫩的故事,无论之前怎么样被人频繁讲述,但我还是想再讲一次。女人被允许接受教育和参与文艺创作,百年而已。事实上,女人不会停止讲述自己的故事,直至你接受“女人的书写就是人的书写”这一个事实为止。

「被裹挟卷起的,无论身在何处,惟有走进风眼里才能摘取平静。」

接下来对作品的解读与审美,对作者本人的诠释就交由你们了。

多谢阅读。

谭谭

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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