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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狗叫

冯学起

01

天刚放亮,沿着晨曦,对面山上土崩瓦解般地落下来一个人。这个人名叫刘二瘸子。

山山环绕的缓坡处,住着三十来户人家,从东到西分布的家户构成了一个扑克牌里的方块尖形状。山山环绕,连同它们脚下的山山峁峁、沟沟壑壑构成了一个巨大的天然屏障。屏障虽然不是天衣无缝,但掩人耳目还是绰绰有余的。那年月,电视机才刚刚拭去漂洋过海的尘埃,歇息在海边上。被大山挡住的人们从偶尔收获到的一张商店里买点心的报纸上得知山那边很远的、靠近海的地方,有人在通过那东西看天下、找快乐,至于它长的是个什么样子,谁也想象不来。电话还是以“见不上个面面,却能拉上话话”的形式传说着。再说,村子里根本没有电。电视、电视,有电才能视;电话、电话,有电才能话。所以,山窝里住的是山里人,站在山上看不见的是山外人。

从方块尖的这头步行到的那头,吃饱饭的人,都得走大半天;偷偷摸摸地走,即使心急火燎抵抗住了饥饿导致的头晕眼花,即使躲开大狗小狗的纠缠,也得走大大半天,黑灯瞎火的夜里走,花费的时间就更长了。

在煤油灯点亮亮的夜晚,山外面的男人们都靠喝酒赌博打发黑暗,但山里人喝酒还没有上升到娱乐和消磨时光的层面;赌博吧,没有彩头,谁也不愿意白白消耗自己为数不多的体能。再说,抓革命促生产紧张得要命,为革命生产保持旺盛的精力是每个革命同志应有的觉悟。路边树下、避风向阳的地方,那些一年四季一边捉虱子、一边靠谝串门子趣事过嘴瘾、打发日子的老头们,随着鸡上架,羊回圈,也离开了他们赖以生存的“娱乐”场所。所以,不用到夜深的时候,人就静了。

山窝里家家户户都养着一条狗。养狗原本是用来照看门户的,但多数家户的钱就是毛毛币和钢蹦蹦,个别家庭即使有点块块钱,都不在门户里放,谁知道藏在哪座山、哪条沟、哪道梁的哪块黄土疙瘩下面啦。值钱的东西无非就是些猪呀、羊呀、驴呀之类的家畜。但各家各户的家畜,谁都认得是谁家的;即使它们黑天半夜走在路上,不用问,都知道要到哪里去。你偷去吧,偷走了还要白白地添上一天的草料,然后被小道消息招来的主人骂得狗血喷头。

山外面那些叫做小偷的贼娃子更精明,跑到这里来偷人,还不如去县城火葬场偷骨灰盒。个别不了解行情的小偷,瞎走瞎撞进来,遭遇“坚壁清野”、白浪费腿脚不说,即使偷到点什么东西,山大沟深路不平,就算平时不缺吃少喝,身体条件好、腿上有劲,撤退也相当困难。一旦被人发现,便会遭遇“阶级敌人”般的对待。村民们最无法容忍仅次于“反革命罪”的偷盗行为;知道谁家被小偷光顾了,哪怕这家的男人曾经串过自己婆姨的门子,他们也会摒弃前嫌、团结一致、同仇敌忾、奋勇追杀;一丝不挂的高呼噜大嗓子,半遮半掩跑了调的尖声怪叫就会围拢过来。他们像一群围猎的猎手,扁担、水棍、拦羊铲、顶门棍齐上阵,要么让贼人断胳膊断腿,命悬一线;要么追他几十里地,让他挣得大口吐血,甚至没了性命;四条腿的狼、豹子都被追得钻进山水洞,活活地被烟熏火燎地送了命,两条腿的人还能招架得住?这样的事情根本不需要人动员和组织出面,人们的觉悟先天性的到了这个地步。你偷了人家的婆姨,“萝卜拔了坑还在”,你把人家地里长的萝卜偷吃了,萝卜可就变成屎了。谁都接受不了这样的事情。所以,无论是谁家,养狗向来不是用来防外来贼娃子的。

尽管很少有小偷造访,但半夜三更狗却是彻夜地叫着,有没有月亮根本不是关键,因为山里的狗从来也不咬月亮。多少年来,很少有狗不咬的夜晚。全村子那么多狗,叫起来像农民起义了一样红火热闹、波澜不惊。谁都知道狗在叫,谁也知道自家的狗叫了没有,但谁也听不出谁家的狗在有目的地叫,更不可能知道谁家的狗在咬谁。

三十来户人家里至少有三十来个男人和三十来个婆姨。他们一年四季不得不忍受着不得不忍受的三种感觉:一是胃中的饥饿,二是身上的虱子咬,三是对上天赋予他们享受男女快乐的渴望。饥饿仿佛是上天创造生命的一种罪过,虱子咬可能是老天爷对另类生命的呵护,追求快乐似乎才是他们肉体承载生命的本来。所以,尽管家是由一对一的男人和女人构成的,也是一个群体的基本单元——男人是婆姨的男人,婆姨是男人的婆姨,但很少有哪个男人是哪个婆姨的男人、哪个婆姨是哪个男人的婆姨;各家的娃娃是各家的,吃饭睡觉各回各的家,各叫各的大、各叫各的妈,但说不定哪家的哪个娃娃根本就不是那家的娃娃;儿子一直在错误地叫着大,大也一直在错误地叫着儿子。无论谁家的婆姨,也不论谁家的男人,他们都把劳动叫受苦,把过日子叫受罪,把男欢女爱叫作受活。受苦是他们生命中不得不履行的职责,受活是他们一生中追逐的最大幸福。他们嘴上说是活着就是受罪,但谁又能不在受罪与受苦中千方百计地寻找受活的机会呢?

02

刘二瘸子路过春花家门口时,春花正开怀裂戴地拿着搓勺从脚地往炕上舀糜子。他头伸进门里说:“你们家狗昨天晚上吃饱了,现在不咬人了。”春花把半搓勺糜子扬在刘二瘸子的头上,骂道:“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又到哪里串门子了,这阵才往回死呢,看你脸都瘦成脚片子了,还成天往女人裤裆里钻。我看你迟早要死在女人肚皮上呀。”

听见春花放荡的言辞,看着她红晕罩满的面庞,刘二瘸子仿佛感觉到她青春荡漾的心在跳动,索性摇晃过门槛,扒拉了两下头发里的糜子,一把抓住春花的胸部,一边狠劲地揉搓,一边说:“再瘦也离不开这东西,我这辈子就好这口。”春花扔下手里的搓勺,扒拉开刘二瘸子的手,照着腿裆就是一脚。刘二瘸子冷不防,顿时感到一股钻心的疼,大叫一声,坐在了地上。炕上睡觉的娃娃被他们的吵闹声惊醒,以为刘二瘸子跟自己的娘打架呢,一咕噜爬起来,哇哇地哭了起来。春花家的狗听见辖区内有响动,从羊圈里跑出来,旺旺地叫了起来。春花骂道:“还不死的远远的,小心我家花咪把你那驴锤子咬掉,后半辈子就只剩下受苦了。”

刘二瘸子勉勉强强地站起,双手捂着裆部,拉着一条瘸腿溜走了。春花手倚在门槛上笑着挑逗道:“死蔫耷拉的,像个死老鼠,还想骚情个人!”

刘二瘸子走出不远,裆部抽筋了似的,只好坐下缓神。当秋月把尿盆里的尿倒出一半时,才发现刘二瘸子坐在自家韭菜园子的土墙上,两手捂着腿裆发愣呢。劈头盖脸的尿流进嘴里了,刘二瘸子才突然清醒了似的,瞅着又白又嫩的秋月说:“尿里有明显的男人味。”

秋月匆忙将脸上的笑改成嘴里的骂:“一打早,像个鬼似的捂住个腿裆,是不学习城里人晨练,把你毛大拉伤了?要不就是串门子让人家男人照腿裆扣了一勺子。”

刘二瘸子扒拉一下被尿蒙着的眼睛,回敬道:“还说除了下队干部谁也串不上你的门子,我看你昨天夜里一夜也没闲下,尿里掺了好多的男人味呢。”

“去你妈的!就你舌头灵,那你再尝尝,看是你哪个大大的味。”秋月骂道,接着就把剩下的尿又向刘二瘸子的头上泼去。刘二瘸子生怕秋月把尿盆子也砸下来。赶忙摇晃着“土崩瓦解”回家去了。秋月看见刘二瘸子比平时瘸的更厉害了,走起路来,像一个被风吹着的树叶,心想,又累又饿的,人都成这样子了,还念念不忘骚情女人,真是再累再饿,也忘不了受活好过。

刘二瘸子再没有四处乱跑,虽然知道这个时候村子里的婆娘们都刚起来,稍不留意就会碰到无限的西洋景,但他实在饿得不行了。一天一夜了,一颗吵黑豆都没吃上,现在肚子空得连个屁也不剩了,胃都阳痿成一个荞面饼子了;身上的“居民”都产生了山穷水尽的害怕,像逃难的灾民一样挣命地往肉多血旺的地方跑。他不得不一边走一边伸手到处抓虱子。肚皮上、腋窝下、脖子旁,伸手便是,抓住一个,顾不得弄死,就扔在路上,继续抓,继续扔,直至回到家里。

03

昨天太阳落山的时间,春花从收割庄稼的地里一收工,就憋了尿般地赶回家。眼看天又要下雨了,她得赶紧把头一天打了但还没来的及收拾好的自留地糜子簸出来,装进口袋里。一进院子,她撇下镰刀就忙开了……糜子刚装进口袋,就下起了毛毛雨。

刚打下的糜子,潮湿得无法碾米,连阴雨下的,晒又晒不成,她只好把糜子倒在炕上,用驴粪把炕烧得烫热烫热,炕干糜子,第二天下工了好碾米。半口袋的糜子,足有六七十斤重,折腾得她满脑淌水,但心里想着终于可以给娃娃做黄米干饭吃了,所以并不觉得多么累。可怜娃娃,半年了没吃一口细粮,成天不是玉米面窝窝,就是黑豆钱钱饭,吃的娃娃只长肚子不长肉,睡到半夜都在放屁。

安抚好糜子,铺好了毡,外面已经没有了白天的响动,夜不深,人静了。她倒了一碗白开水,和娃娃一人泡着吃了两个玉米面窝窝头,就搂着儿子,躺在了炕糜子的炕上。刚睡下,娃娃又翻腾起来,说虱子咬得睡不着。她只好把娃娃贴身穿的白色老布褂子脱下,捉虱子。虱子太多了,一个一个地往死掐,太费事了。她只好又把灯点着,把那些大而肥的虱子用火烧死,每烧死一个,就会发出一声爆裂声,溅出一些黑红黑红的血,血溅在她的脸上和口中,散发着特别浓烈的腥味;居住密集的,小得无法逮住,逮也逮不过来,烧又怕烂了娃娃的褂子,她只好连衣服放在门齿中间,密密地咬过去……牙齿咬过的衣服上渗着淡淡的红颜色。

娃娃不说虱子咬,安静了,娘的眼皮直往一块粘,不睡觉也由不得了。不一会儿狗就开始叫了。刚开始,狗的叫声很悠扬、也很舒缓,一声一声地像拦羊娃娃在吼信天游,接着便没有了唱歌的悠闲,上气不接下气地像一群婆姨在吵架。当狗伴随着上蹿下跳的动作,在杀猪般撕心裂肺吼叫中,突然像踩了刹车的汽车停下了时,春花脸上立刻涌出了一股病树前头万木春的峥嵘。男人改平说是在大队林场看林子呢,狗日的有一个月没回来了;三十来岁,刚板硬正的身体,不知道好活谁了。刚结婚时,他很遵守纪律,成天像个吃奶娃娃一样掉在她屁股上等不到天黑,有时候亮刚子晌午还要加一次班。娃娃生下后,他越来越不像吃奶娃娃了,十天半月才打捂一次“自留地”,还艰难的像往犁沟里赶牛。再后来,借口就往外面跑,成天钻在村子里那些男人堆里,听人家交流串门子经验,吃饭都叫不回来。没过多久,就能把骚情女人的话说的一堆一堆,调戏女人的酸曲儿唱的一愣一愣。

春花想着,脸上的峥嵘还没有被气愤完全替换,就传来三声低沉委婉的敲门声,又来一个投石问路的。娃娃的耳朵急忙被被子盖住了。她想今天来的肯定是田淑贵。那个老色鬼成天半夜三更在村子里转悠,发现谁家男人不在家,就去骚情人家婆姨。下午她在院子里收拾糜子时,什么动静也没听见,那家伙就站在她跟前了。眼看就要下雨了,急得她满头冒汗。要不是那家伙来得及时,她那半口袋糜子非让雨淋了不可。在给她帮忙往口袋里装糜子时,他的眼神一直往她怀里钻,瞅得她浑身痒痒的;趁她不注意,还在她屁股上狠狠地捏了一把。她感到那个不要脸的东西用的劲真大,核桃都能被挤出水。她问他:“你就不怕我男人半夜回来,把你的驴锤子剁了?”

田淑贵说:“我已经调查好了,你男人不会回来的。他这几天正跟林场旁边住的寡妇度‘蜜月’呢,哪能顾得上回来吃你这陈年回锅肉?”

“放屁!我就不信。”

春花说是不信,但心里却蹊跷得特别厉害。整个下午心上就像挂了个秤锤,拽得她小肚子疼。

门上的声音变成了老鼠打洞的声音。娘拍娃娃的手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促。娃娃心想:妈妈呀!你捣得那么重,我睡着了,也得醒来。迷迷糊糊中,娃娃不再愿意挨捶打了,就松开手里娘的辫子,翻过身,面对着炕墙,闭着眼睛睡了。

春花钻出被窝,光着屁股隔着门问:“布证还是粮票?”

门外支支吾吾,没有回答。

“上回拿的啥?”春花进一步提醒。

门外还是没有回答。

“下午帮我装糜子了没?”春花还是想到了田淑贵。

门外还是没有回答,但老鼠抓门的声音更加急促,急促中夹杂中沉稳和自信。

春花只好又问:“吃的什么烟?”

门缝里终于挤进来三个字:“大——前——门。”说“门”字的声音是上扬的语调。

“啊……”春花迅速把门打开。下队干部进来了,头上顶了一头毛毛雨。春花突然清醒得大脑一片空白,缠绕她的瞌睡一丝不见了。

下队干部一边脱鞋子,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家狗爱吃点心。”

“那还用说!不给吃点心,它都怕你,刚开始咬你,肯定是没认得你是公社干部。”

“哈哈,你们家狗都有阶级觉悟。”下队干部调侃道。

春花匆忙取来男人的枕头,放在自己枕头旁。

娃娃一直没有睡实。没过多久,他听见前炕上有响动。外面下着雨,娃娃迷迷糊糊地老听见是自己光脚走在水中发出的那种扑啼扑通的声音。听着那种声音,自己就想撒尿。炕上的糜子一直在动,不停地涌着他往后炕边走,直至溜到炕墙下。迷迷糊糊中,他感觉自己溜了一道很长的黄土洼洼。

当春花觉得身上的细胞分裂完了时,下队干部支离破碎地点了一根大前门。糜子不再分崩离析地从炕上往下跳了……下队干部把进门时放在窗台上的衣服抖了又抖,穿的时候一只手还在上面不停地拍打,生怕有虱子撵来了。

春花显然没有想到下队干部会亲自来。她听说人家从来都是睡在窑里守株待兔呢,就问:“你今天没在窑里喝酒?”

“我给你带了一包点心。”下队干部说完,就抽着大前门下炕了。

“再来啥也不要带了。”春花关门时,头探在毛毛雨中说。

下队干部走了,但再没有听见院子里有激烈的狗叫。没过多久,娃娃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看见前炕上有一丝忽明忽暗的火星,不一会,一股呛人的老旱烟味塞满了整个窑洞。儿子看火星时,捎带听见外面的狗还在叫,但叫声很远很远。娃娃想起了娘经常告诉他的那句话:干大给咱们撵狼来了。知道干大来了,狼被撵走了,就放心地睡了。

田淑贵一边和春花受活,一边问:“你身上有大前门味,开洋荤了?”

春花就说:“你下午骚情了那么长时间,人家还以为是你,就把门开了。谁能想到是下队干部!”

“我早来了。但看见下队干部在给你家狗喂点心呢。只好藏在你家猪圈里。雨下得我浑身瓦凉瓦凉的,肉都跟裤子沾到一达里了。”

“哈哈……你倒沾下队干部的光了。要不你还不得两个玉米窝窝损失?”

“沾盛个光了?东西省下了,但吃亏吃厉害了。”

“哈哈,你跟干部成挑担了。”

“吃点心的和吃玉米窝窝的,感觉有什么不同?”

“不就是柳木棍和红柳棍,有个狗屁不同。”

“哈哈……听说秋月就喜欢红柳棍……”

“秋月爱吃点心。要不,你看人家细皮嫩肉的。”春花低头看着,说,“干部咬人呢。”

田淑贵笑着说:“公家人精,一边挣命,一边还不忘补充体力。”说着,顺手把春花肚子上被干部咬死的一个大虱子扒拉掉。

“补充个屁呢。一年四季吃糠咽菜,旱得快干死了。”

说话中,田淑贵滴在春花脸上的毛毛雨有了温度,春花就像小鸟一样又一次地飞了起来。

田淑贵土崩瓦解般地顶着毛毛雨走了。春花身上的大前门味被老旱烟味盖住了。

04

当刘二瘸子驮着一身雾气回到家里时,婆姨刚熬好了半锅子苦菜黑豆钱钱米汤。老娘、婆姨和两个儿子正在炕上围在一起狼吞虎咽般地吃着。刘二瘸子到后脚地碗架上摸了一只碗,返回到炕边的盆子旁,舀了一碗米汤,屁股挪上炕沿边,嘴唇刚凑近碗,婆姨就连骂带问道:“哪里死去了,一黑里死的鬼影子也不见。狼不吃了你这种子男人。”

看见老娘在跟前,刘二瘸子只是用低沉的口气回答:“管老子呢!串门子了,咋啦?”要是在平时,他手里的碗早就飞在婆姨的脸上了。

婆姨用比原来更加斜着的眼睛瞪了他几眼。一口气将碗里的米汤喝了个底朝天,狠狠地将筷子掼在碗上。两根筷子在惯性的作用下,滑落在羊毛纱毡上了。

“有炒面没?”刘二瘸子歪着头问婆姨。

“吃怂呢,还想吃个炒面。”嘴里嘟囔着,但半个腿已经下了炕沿。

“你给老子少麻烦!老子烦着呢!”看着男人掂着一副狗要咬人的眉眼,婆姨把炒面盆子放在炕沿边上,眼里噙着泪花,收拾锅灶去了。

两个儿子眼巴巴地瞅着老子大口地吞咽着玉米炒面,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嘴里泛起的口水,打着转地往出流。大儿子把筷子含在嘴里,对锅台上的娘说:“妈,我要吃炒面。”小儿子也停下了喝米汤,恳求的目光也随着哥哥的声音投向了娘。

婆姨看了看刘二瘸子,没有吭声。刘二瘸子恶狠狠地瞪了大儿子一眼,骂道:“你两个狗日的,一天盛下,屁也不干,还想吃个炒面!长大了,能受苦挣工分了再吃。”

“不嘛,我现在就要吃。”大儿子嚎叫般地坚持道。

刘二瘸子抬手就要搧大儿子的脑袋。小儿子忙拉着哥哥说:“快跑!”两个娃娃跑出了门外。刚出门,小儿子又回过头来喊道:“妈,我也串门子去呀!回来也能吃炒面。”刘二瘸子扑哧地笑了,嘴里的炒面喷了一脚地,呛得眼泪直流,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骂道:“唉,你们老先人把人亏了。”婆姨偷偷地抹着眼泪,仍然没有说话。

老娘停下了手中给孙子布衫上咬虱子的营生,“唉……”地发出一声长叹,也溜下地,喂猪去了。

饭后,刘二瘸子赶着牛,瘸腿努力地拖着疲惫和灰心丧气向河滩走去。他今天注定在犁地的时候唱不起信天游了。自从半年前把山上住的跟柱子婆姨压倒在山水渠里后,他们搞好串一回门子3毛钱,可昨天晚上他去时,人家要涨价;不多给5分钱,人家死活不让。好话说了一箩筐,就剩磕头作揖了,但就是无法得手。缠来缠去,直到鸡叫了,他只好多给了两个2分硬币,人家找了1分后,才得手。

为了把多给的3分钱赚回来,虽然早已没了兴奋,但他很不情愿下来,继续爬在她肚子上,闭着眼睛想秋月,直到金鸡第二次独立。他在想秋月的过程中,跟柱子婆姨还没有从浑身颤抖中回过神来。这是这个婆娘的老毛病了,受活了就兴奋,一兴奋,浑身就抽搐不停,就不大省人事了。原来每次遇到这种情况,他生怕她一下抽过去,只好摸着她的耳垂、脖颈,慢慢地让放松苏醒。今天他再也不想让她那么快地醒过神来。3分钱呐,不能白白地浪费呀!但当他立马挥刀冲向想象中的秋月时,嘴里不知咋的,就叫出了秋月的名字。刚回过神来的跟柱子婆姨,一把将他掀翻在羊毛纱毡上,照着他肚子狠狠地踹了一脚片子。若不是他躲得快,独立的金鸡非得像脆萝卜一样被踩断不可。“怎么啦?你把我东西踢坏,难道你以后不想受活了?”他问道。

“受活你妈那个逼呢!你个驴日的,究竟在和谁受活?爬在老娘肚子上,却叫着你妈的名字!”跟柱子婆姨骂着,又重重地扇了他一记耳光。

3分钱没有捞回来,还挨了跟柱子婆娘一顿打。气氛被破坏了,没戏了。更糟糕的是,鸡叫了,没有时间“重搭台子另唱戏”了。他只好怀揣着损失了3分钱的遗恨,拉着瘸腿,带上疼痛离开了。

走出院子,正在硷畔大柳树下睡觉的狗,耷拉着睡意未去的眼皮,尽管无法忍受继续做梦的诱惑,但却没有忘记给刘二瘸子友好地摇了摇尾巴,好像在表示欢迎他下次再来。这家伙,他才给吃了两个玉米面窝窝,一个还是发了霉的,吃了说不定还拉了几天肚子呢,就跟他好得像亲姑舅一样,整天盼着他半夜三更来,你说要是让这家伙给公社照大门,哪公社领导还敢把婆姨撂在家里,一年四季跑到外面办事?

3分钱没有捞回来,一路上感觉不到一点释放后的舒服,更没有走出温柔乡的美好回忆,反倒感觉好像吃了一肚子没有嚼烂的老玉米——你说饿吧,又不饥肠辘辘;你说饱吧,又觉得顶得慌。为了受活挣了一场命,落下的却尽是不高兴,他东摇西晃地走着。

秋天为了证明它来了,天才蒙蒙亮,就把雾霭早泄得满山二洼。刘二瘸子有走在塑料大棚里的感觉;别人照见他,东倒西歪的,活像一个游离在避孕套里的精子。光秃秃的山洼在雾霭的笼罩下,少了许多平时的灰气。秋蝉被雾气打得张不开嘴,虽然没有烈日下的卡拉OK,但却拖着沉重的翅膀在他面前跳舞。其实,他连理都不想理它们,不知道它们那么慌张,是喜好自我表现呢,还是和他一样是一些冲锋陷阵了一个晚上卸甲归来的斗士?

回到村子,狗叫声稀稀拉拉的,还充满了腻腻的味道,老公鸡却前赴后继般叫得让人有英勇就义的感觉,狐狸听了都嫌麻烦。他麻烦得真想把它们的声带割了,炒成一盘菜。路过春花家,看见春花七扭八歪地穿着外衣,多半肚皮都白花花地露在外面,心想那婆娘可能连内裤还没来得及穿。本想不花钱沾上一回春花的光,却让人家狠狠地踢了一脚,金鸡独立偃旗息鼓了不说,差点让他这辈子没有了受活的希望。命根子挨了打,跟鼻骨不一样,疼上没完没了,揉个不是个揉法,捋个没个捋法。走到秋月硷畔下,刚坐下,想着等不疼了再走,又被秋月浇了一盆子尿。这人背了,什么毬事也闹不成。

没眉赖眼的露水不断地骚扰他的裤腿,生硬又给他的瘸腿加重负担。走在前面的两头老黄牛,一边巴扎着嘴,反刍着昨天夜里胃囊没来得及消化掉的残留,一边间或发出几声哞哞的叫声,惹得山洼洼、沟渠渠不停地回声嘹亮。走着走着,一个翘起尾巴,张开黑洞洞的屁股,掀出一团黑乎乎牛屎。落在地上的牛屎,像刚刚出锅的玉米窝窝,袅袅升起的蒸汽让他突然觉得天气已经很冷了。他意识到秋天结束后,过不了多久,又要过年了。现在,他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过年。再过一个年,他就要跨过40岁的坎了。尽管缺吃少喝,成天受苦,他还是希望日子过得慢一点。人的生命就那么几十年,拥有受活能力的岁月非常有限。他经常想,要是到了50岁,即使那时候顿顿吃的是细粮或者过上了传说中吃猪肉白面蒸馍的日子,人可以在白面和猪肉的鼓励下,活得细皮嫩肉,但他享受受活的那个东西肯定成天处在偃旗息鼓状态,纵然记忆中的激动尚存,但激动只能成为一种怀念,急死你,它也不可能哭出一滴眼泪。

他5岁之前没有穿过裤子,10岁之前没有穿过鞋,到现在为止,吃过肉的次数基本上和年龄差不多;15岁那年秋天,挖黄鼠肉吃时,被塌方压坏了一条腿;25岁娶了个婆姨,五官走样不说,还是个死了男人的寡妇。娶婆姨之前,听着羊叫唤声或看着它们走路的样子,就能判断出是公羊还是母羊,是公羊想母羊了,还是母羊想公羊了,但从来也不知道女人的心思。娶了婆娘后,他才懂得,女人想男人和母羊想公羊的外在表现是相反的。母羊发情了,玩也不玩了,草也不吃了,逢羊便说,见羊就讲;女人越想男人越是默默无闻;多数女人喜欢男人霸王硬上弓,嘴上说不让,不让,实际上是巴不得让你往死里上呢。他真后悔在那么多年的青春岁月中一直把受活的机会消磨在了受苦中。于是,他下定决心今后在“抓革命,促生产”之外所有闲余时间里,要抓紧时间受活。

05

秋月昨天晚上没有受活,刘二瘸子胡说呢,说尿里面闻到的男人味,只是一句骚情秋月的话。这年月,缺吃少喝的,制造男人味的原材料匮乏得要命,怎么可能夸张到那个程度?

整个一个晚上,秋月一个人盖着被子,一个人枕着枕头,一如既往地和她的军哥哥在梦中嘻嘻哈哈地斗阵到天明。绵绵秋雨彻夜地打在窗户纸上,像无数个走过窗户的蚂蚱,沙沙作响之声,点点滴滴地纷扰着她充满思念的梦乡。在与沙沙作响之声同步叹息的声音中,最终让她产生了秋雨只催情、不催眠的感慨。思念让她无数次在情不自禁中心灰意冷;雨点在润湿窗户纸的同时,仿佛也在打湿她的眼帘。

她多次梦见那个叫“美帝苏修”的贼娃子死了,耀武扬威的原子弹被雨淋得成了哑炮,扔在地上,只有滚动的声音。醒来了,却是她听了无数次的那种无聊的敲门声音。长年累月,夜深人静的时候,狗叫与不叫,天天有人在门上叫。

前天傍晚下地回来的路上,下队干部和她碰了个满怀。下队干部关心地对她说:“你男人当兵在外,你是现役军人的家属,家里有什么困难,向组织反应。无论是哪个方面的困难,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帮助你解决。”

这是她体会过无数次的关怀,便笑着说:“谢谢!”脸上露出了跟以前一样激动的红颜色,但心里苦苦地想着,人想人的困难组织怎么解决得了。

干部又问:“他最近给你写信了吗?”

“没有。都大半年没有收到他的信了。上次在信中说,有个叫‘美帝苏修’的坏人一直在咱们边境上没明没夜地骚扰。可能那家伙最近骚情得厉害,我男人跟大部队正在扛着枪照呢,顾不上给我写信。唉,不知道我男人他们啥时间才能把那个贼娃子逮住!”说话中,她睫毛上挂出了无法抑制的思念和担心害怕。担心害怕很明显要比思念浓烈,因为她知道,一旦担心害怕变成现实,思念便没有了任何意义。

下队干部说:“‘美帝苏修’不是一个贼娃子,是两个国家。”

“国家?两个?哪咋这么倒霉呢!一个都那么厉害,还是两个!我男人说人家有一种武器,叫原子弹。厉害得很呐!一旦爆炸了,半个地球就会被炸到月亮上去。”

“哪有那么厉害!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原子弹是纸老虎’。纸老虎你知道不?风一吹就散成一堆了。”

“哦,是那样啊!那我男人照的原来不是真老虎,最多也就是个黄鼠狼吧!”

“对对对,就是一个土拨鼠,一个黄鼠狼。”

“嘻嘻……”秋月从干部的解释中减轻了心里的负担,掂着一张红润的脸,回家去了。

那天夜里,到了依然是夜还不深,但已人静的时候,下队干部无法想通秋月下午的面色红润和分别时的嘻嘻表情是什么表达,就决定再去探个究竟。他准备再浪费最后一个夜晚,如果秋月还是不容许他进门,他就准备死了这条心。他不可能像村子里的其他男人一样,动不动就霸王硬上弓地抬人家的门,自己毕竟是一个有文化、有身份的国家干部。

毛毛雨淋在他新买的蓝色涤卡中山装上,让他感觉仿佛是秋月的辫子梢在扫他的脸。尽管天上下着雨,但地上的路还没有给他造成太大新麻烦,崎岖是原来的,泥泞还够不上,湿漉漉的地上反倒让他走得特别稳。“扑通”一声,他摔倒了,一股臭味扑鼻而来。他知道踩到什么上了,不同的是,上次踩的是猪屎,这次好像是狗粪。对于这种情况,他心里早有准备。也难怪,天下最难走的路莫过于这种偷偷摸摸去偷人的路,跌跌撞撞的罪是必须受的。所以,他站起来继续走,一点也不生气。

他住的地方离秋月家的距离,也就一箭之遥,但他走起来,感觉足有从青瓦台去万寿台艺术剧院看戏的艰难。怕狗咬,怕绊脚,又怕被人看见。走走停停、躲躲闪闪,有时碰见知道他心思的人,还得假装往回走。他并不怕去得迟了,因为他一直坚定地认为,没有个三下两下的人,无论如何是不敢骚情现役军人的家属。他虽然到目前没有取得进展,但一直有一种舍我其谁的自信。

终于到了秋月家的院子。秋月家的狗花豹正在硷畔的一棵柳树下面戏耍,头上和他一样被毛毛雨淋得湿漉漉的。但他发现花豹比他喜欢下雨,毛毛雨似乎给它带来了无限的欢乐。它比平时精神了许多,尾巴时而高跷、时而摆动,不停地仰头在空中嗅什么好闻的气味,闻一会,又开心地笑了。狗鼻子不停的来回晃动,表达着他平时在社员面前背着手走路一样的惬意情感。见面次数多了,给它喂的点心多了,他们两个已经建立起了牢不可破的“阶级友情”。看见他来了,花豹激动地跑到他跟前,摇了摇尾巴,用脖颈摩擦他的腿,仿佛在告诉他:进去吧,人在家呢。他就带着花豹传递给他的激动,压制住路上产生的忐忑,小心翼翼地去了秋月家门口。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秋月住的窑洞外,放着一双男人穿的老布鞋。他知道那是一个信号:秋月正在和男人受活呢;告诫别人,今晚没有他们的事了。他只好返身,准备离开。但他太不甘心了,究竟是什么神仙被秋月接待了呢?为了搞清楚这个问题,他跳进秋月家猪圈里,埋伏了起来。

一头身体很不好的猪平躺在地上睡着,打着跟他平时睡觉时一样的呼噜。猪没有对他的到来有任何反应,因为猪不像狗一样有情感。就在他想猪不是狗的问题时,看见一个矫健的身影翻墙跑了。接着又有几个从院子柴火堆和别的地方逃走的身影。看着一个个离去的背影,他对自己来了,他们自动撤退,感到十分自豪,特有优越感。但他马上意识到,没有个三下两下的人,也敢骚情现役军人的家属了。这太危险了!这不是在向他的权威挑衅嘛!想着这个问题,他坚定不移地等待在猪圈里。一是等待看有没有进入秋月窑洞的机会,二是他要弄清楚这个秋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平时的洁身自好究竟是不是真的?但此时此刻,最纠结他的事情是,咋样才能弄清楚抢先于他的这个人是谁,是不是一个长着三头六臂的家伙。难道他还有比点心更好的东西送给秋月吗?

爬在猪圈墙上,两眼紧紧地盯着秋月窑洞的门,猪圈里的味道在绵绵秋雨的启发下,不停地走进他的鼻孔,让他老有吃猪屎的感觉。他觉得猪屎虽然也很臭,但没有人屎臭得那么尖锐。他以前为了同样的事情,曾经被人追赶,蹲在人家厕所粪坑里才躲过一劫。和那次比起来,现在的条件好多了。

毛毛雨变大了,地上粘粘的东西开始缠扰他的脚,爬在墙上,他得格外小心。

到了后半夜,雨越下越大。新买的涤卡中山装不仅没有挡雨的功能,而且好像对渗入的雨点情有独钟,先是感到两个肩膀冰凉冰凉的,没过多久,背心也冰凉了。尽管遭受着雨淋,但他时刻不敢忘记牢牢护卫好怀里揣的两包点心。他感觉到雨水不仅突破了涤卡中山装,而且已经穿越了里面的夹袄,身上所有的肉,正在团结起来面对着由雨变成的水带入的冰凉。他现在特别想用涤卡中山装换一个拦羊老汉穿的雨衣。

猪嫌雨太大了,站起来,摇摆了几下身体,把身上的水抖落后,回到小窝棚里去了。他回头看猪时,脚下一滑,一个趔趄跌倒了。一包点心掉在了地上。他顾不得身上沾满的泥臭,匆忙将点心拾起,用袖子擦去上面的肮脏,放回到原来的地方。他得更加小心翼翼,要是秋月一会吃出点心里有臭味就糟糕了。往起站时,他感到身上沉重的要命,好像穿着一副铠甲,憋得气也不好出。窝棚太小,他没有想要到那里避雨,只能由猪独自去享用。再说,他也不敢离开盯秋月门的视角。他只好解开中山装上面的两个扣子,让气好出点,但身上的沉重,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只能继续忍受铠甲的沉重,爬在墙上瞭望。

时间过得真慢,里面那个家伙真他妈的好功夫!下队干部擦了擦拉得长长的鼻涕,感叹了许多遍。

天蒙蒙亮了,雨又恢复到来时的毛毛雨。直到鸡累得打鸣有一声没一声的时候,门还没有开。要不是天在下雨,应当早就放亮了。他翻过墙,再次去看,那双鞋还在,里面积攒起了半鞋壳子的水。门紧闭着,木木地没有任何表情,里面也听不到任何响动。他只好呆呆地站在门外揣测了一会儿钻在秋月被窝里的感觉,鼻子流进嘴里了,味道特别咸。

今天又没戏了,但他必须弄清楚里面那个男人究竟是谁。所以,他继续返回到坚守了一个晚上的地方。

毛毛雨滑过视线清晰可见的时候,秋月的门开了。他来电了似的瞪大眼睛想一眼抓住出来的那个家伙,但出来的是秋月。和往常一样,秋月出来倒完尿盆里的尿后,又蹲在墙根下尿了一泡。他又看见了秋月的红裤头和白大腿了,但这次红裤头和白大腿没有像以前一样让他产生火烧火燎的着急,因为他内心深处不断涌现着自己家自留地的玉米苗子被别人家的驴啃了的痛。秋月那双从朦胧中苏醒了眼睛下是一张平淡的脸,没有一丝的紧张和东张西望的意思。秋月平淡的脸让他马上产生了对自己一个晚上的猜测有可能是一个错误的认知,心痛的地方立刻不由自主地又升起了以前对红裤头、白大腿的幻想。秋月回窑洞时,笑了笑,把那双鞋里的水倒掉,放在了窑洞外面的窗台上。一切是那么的平静与自然,没有一点点的不坦然和心虚。当秋月的坦然挤掉了他对红裤头、白大腿的幻想后,他突然意识到,昨天晚上秋月美美地睡了一觉,他对门口放鞋的意思理解偏了。

知道被骗了,但为时已晚。辛苦已经辛苦了,所有的付出无法得到弥补,他只好揉了揉朦胧的眼睛,安抚一下红肿的鼻尖,接二连三地打着喷嚏,晃晃悠悠、颤颤巍巍、特别不甘心地离开了。

第二天,他再没有去被雨淋了一个晚上地方的心思了,才怀着对秋月的恼羞成怒,走进了春花家的院子,把给秋月带的两包点心,一包给春花家的狗吃了,一包给春花吃了。

春花怎么也不可能想到有幸遭遇的“临幸”,自己只是个替身。不管吃的点心是不是原属于自己的,但她能不感谢秋月吗?

06

春花仿佛过上了有肉吃的生活,成天唱声不断,认为有了下队干部这样的贴心人,不仅可以多吃几次点心,而且还有可能沾人家更多的光。最起码,今年的救济款肯定有她的份,还有救济粮呢,还有明年的、后年的……一生一世的命运改变也未尝不可。她每天更加耐心细致地打扮自己,但打扮的东西有限,无非就是一天仔细地多洗几次脸,把头发梳得光滑细腻点。像秋月那样每天晚上用嚼烂的杏仁涂抹脸蛋、早上出门前用多数人家过年时铰窗花才舍得用的红纸折腾出红嘴唇的打扮方式,她根本达不到。

那天干部走了后,她又从田淑贵那里收获了一尺布证和四两全国通用粮票。田淑贵走了后,她拿着粮票,对着煤油灯照了好久。心想,这狗日的田淑贵还真有能耐,真不知道在哪里弄的这种稀罕物,全省通用的粮票也只有吃公家饭的人手里才有,这可是全国通用的呀!她盘算着,等以后光景过好了,就可以带着这种粮票去北京、上海大城市逛了,走到哪里都不怕吃不上饭。她小心翼翼地把粮票和布证藏了起来。之后,她又拿起干部送她的点心,仔细地端详着。包点心的纸泛着亮亮的油光,散发着令人五脏翻天的香味,不看里面的东西,都让人垂涎三尺。打开后,10个圆圆的点心中间的小圆点,红红的,就像秋月白色的脸上那两片红色的嘴唇;点心酥软得掉着渣,散发着比秋月身上还香的味道。她的手指颤抖得不敢碰它们。享受了一会儿香气后,她小心翼翼地把打开的纸包捧在怀里,伸出舌头舔了舔点心旁边油腻腻的纸。舌头刚触到纸上,浑身的味觉细胞紧急跑步来到了舌尖,口中被矜持了许久的肌肉瞬间就瘫痪了,一滩口水落到了纸上,弄出一个比点心还要大的水印。

“妈妈,你在做什么好吃的呢?这么香啊!”儿子在睡梦中清醒地叫道。听到儿子说话,她触电了一样抖了一下,但点心还牢牢地拿在手里。

儿子终于被满窑的香味叫醒了。春花只好取出两个点心,把看起来大一点的递给了儿子;她在另外一个小一点的边上咬了小小的、对于点心的完整几乎可以忽略的一点,然后巴扎着嘴,也塞在了儿子手里。儿子手里拿着不是窝窝头的东西,原来准备按照窝窝头的吃法吃,但不知咋的,比窝窝头快一百倍地就下了肚。吃完后,儿子又依依不舍地张了张鼻孔,睡了。她把剩余的8个点心锁在箱子里;心想,等儿子以后生病了,什么东西也不想吃的时候,再给补充体力。在往箱子里放点心时,她听见儿子在睡梦中一边巴扎着嘴,一边说:糖馍馍真好吃!

听着儿子的梦语,春花真想让下队干部天天来。

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做好黑豆钱钱饭,叫儿子起来吃。但儿子扭扭捏捏地在炕上翻腾着。无论她怎么叫,怎么骂,就是不起来。她去拽他,他哭丧着脸说自己有病了,浑身难受的不行。但当她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点心后,儿子很快就起来了。从那以后,儿子一有空就溜摸到箱子跟前,经常盯着箱子的锁子看,还时不时地说自己有病了,什么也不想吃,快要饿死了。春花没办法只好用刀把点心切成小块,每当儿子说有病时,就给搪塞一点。

尽管春花努力地打扮自己,尽管每天晚上她都刻意为下队干部留着门,但一次次等来的都是带有老旱烟味的“老亲家”,“大前门”味一次也没有闻过。狗也只能很吃了几次玉米窝窝。

春花因为闻不到大前门味,一天比一天上火。所以每当过去的老相好来时,她不仅不让他们近身,而且还会把他们送的东西扔出门,或者撕得粉碎。那些白白损失了玉米窝窝和粮票、布证的男人再也不敢来了。

一天,在收工回家的路上,春花终于和下队干部碰了个可以眉来眼去的照面,但下队干部就是不用瞅秋月那样的眼睛看她,依然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社员。这让她慢慢地把渴望和思念一点点地变成了生气,生气最终酿成了愤怒。她曾经几次牵着驴,专门靠近下队干部,想让驴被蜂叮得发毛,让发了毛的驴狠狠地踢上他几下。但不知道是蜂不叮驴,还是驴不敢踢公家人,一次也没有得逞。所以,她对干部的那种芝麻油调苦菜的滋味一直延续着。

改平终于回来了。花咪正在驱赶身上那些死不要脸的蚊蝇,看见主人回来了,没有咬,也没有做出友好的反应,好像觉得再亲热,也不会给它吃的东西。他看见花咪精神面貌比以前好多了,毛发整洁光滑,目光锐利,充满激情。他想到花咪最近日子过得不错,这让他不得不产生了许多遐想。

回到家里,窑洞里塞满了杂七杂八的味道。闻着那种味道,他顿时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感觉。虽然他一时半会还判断不出究竟是些什么味道,不敢肯定是不是与别的男人有关系,但无论怎么努力,也寻找不到以往的那种娘带着儿子的清纯滋味。他只好强迫自己认为那是绵绵雨天制造出的霉味。

环顾四处,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炕墙上放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时,他走近时,惊起几十只苍蝇。苍蝇飞走后,露出半块金黄色的玉米面窝窝。窝窝头上面有几道儿子啃过的痕迹。看着七扭八歪的小小牙印,他知道那是一种很不情愿的表达。瞬间,他耳边传来儿子因为不愿意吃玉米窝窝而嚎啕大哭的声音,眼前晃动着儿子因为营养不良腿上长期滞留的被土疙瘩或石头块子磕碰出的青色斑点。他摸了摸玉米窝窝,虽然没有热度,但软软的。

斜躺在炕沿上,他感到肚子特别的空,头晕得特别厉害,眼睛花的看什么都模糊不清。身上到处遭到虱子的骚扰,他顺手摸到几个,但懒得把它们弄死,随意像弹灰尘一样,让它们离开自己的身体。肚子饿得越来越厉害,他只好下炕去锅台上寻找吃的东西。锅底上只有一个马蹄状的白色印迹。在锅台上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吃的东西,他又到别的地方找,打开面柜,空的,又打开米柜,稀稀拉拉地散落着一些米粒;放杂粮的纸盒子里,玉米面也没了,只有一碗多的高粱面。高粱面红得发黑,看了就让人胃里酸得难受。找不到吃的,他只好返回到炕墙跟前,看着儿子吃剩的半个玉米面窝窝,几只返回的苍蝇警觉地看着他。他伸手拿时,苍蝇很不情愿地飞走了。他没有立刻吃掉手里拿的东西,而是一边看着,一边往外走,心想,等实在忍不住饿了再吃。

走到半窑地放箱子的地方时,他突然闻道一股从来也没有闻过的奇特香味。仔细侦查后,香味是从婆姨锁着的木箱子里散发出来的。没有做任何思考,他拿起门背后放的斧头,砸开了箱锁。翻了半天,在婆姨结婚时穿的绸子袄里,他竟然找到半包点心。奇怪!这婆娘从哪里弄来的这种稀世珍品?他顾不得弄清楚东西的来历,三下五除二就吞了个精光。吃完后,他记得,总共是六个点心。他真后悔把它们全部吃了,怎么也应当给儿子留一两个。但已经成为了不可能了。他只能万般惆怅地返回到后脚地水缸,喝了一马勺的水。吃了喝了后,再也没有刚才的难受了,眼睛清亮了,身上也有劲了。他清楚地看见,被他放在箱盖上的半个玉米窝窝上又多了几只苍蝇。

地下靠墙立着一个粮食口袋,他打开一看,是糜子,掂了掂口袋,足有六七十斤重。他马上意识到婆姨已经把自留地里的糜子收割了,也打好了,炕干了,马上就能碾成黄米了。这时候,他突然想到跟他相好的寡妇前半年一直吃的是粗粮和野菜,从来也没有见到过糜子、谷子、荞麦等闹下的细粮,人脸上都泛起了菜色。这个时候,不知咋的,脑子里就突然奔出个念头:要是她有了这半口袋能碾出黄米的糜子,肯定会感激死他,并且打心底里认为他好,以后就会死心塌地地和他受活。想到这里,他就毅然决然把半口袋糜子扛在肩膀上,向山上走去。他的脚步很坚决,再也没有想起儿子不愿吃玉米窝窝的难堪,也忘记了儿子腿上一年四季留着的青色斑点。

花咪看他扛着东西走了,没有做出任何反对的表示,因为它知道离去的人是这个家的主人,不要说拿走东西,连它花咪的命都掌控在人家手里,不尊重了,不从命是不可能的事情。

糜子口袋压得他气喘吁吁,但他顾不得停下来歇息。走着走着,突然,脑子里奔出一个问题,箱子里的点心肯定是别人送的,那么,那个送点心的人究竟是谁呢?

07

住在春花家旁边的跟牛婆姨想不通下队干部怎么就看上春花了。那天夜里,当下队干部给春花家的狗喂点心时,她正蹲在院子里的灰坑子里拉屎呢。刚开始她怎么也不敢相信下队干部会串春花的门子。就人家那金贵的身体,像大家说的那样,他成天晚上和秋月受活,那是完全有可能的,也是金花配银花的合情合理。秋月虽然也是一个农村婆姨,但人家天生一副嫩玉米苗子的身材,没风自带三分摆,不用滋润自己俏,身段端正不说,长得鼻子是鼻子,眼是眼,虽然成天跟土疙瘩打交道,可就是一点也不土气,一点也不比干部婆姨差;现役军人家属的社会地位不说,就人家天天用那种白沫沫,洗出的一嘴玉米颗颗一样的白牙,就人家家里连一个虱子也没有,别的女人谁能比得上?没有虱子咬,对下队干部来说,就是最高的待遇。但她眼睁睁地看见下队干部用点心溜达春花家的狗,和狗商量好后,就进了春花家的窑洞。不是为了串门子,下队干部咋就怕狗咬,咋就舍得给狗吃点心?

下队干部好长时间进不了门时,她曾经想:也许是人家下队干部是利用业余时间给阶级觉悟不高的社员做“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思想教育工作呢。现在这社会紧张的要命,美帝苏修派来的贼娃子满山二洼跑。春花从来也不管那些事情,成天憨不溜秋的,日谋夜算跟男人受活呢。不给敲敲警钟,说不定哪天她就投入到了哪个阶级敌人的怀抱里啦!

但没过多久,她就听明白了,就是在受活。当她弄明白后,才发现自己的两条腿麻得差点坐在自己拉的屎上,两个急着要吃屎的猪娃子把她屁股咴成泥片子了。她抓了一把烂柴草胡乱擦了一番,就提起裤子回家了。

回去后,她对睡在旁边的跟牛说:“我刚才看见下队干部进春花窑里了。”

“瞎说毬甚哩!人家下队干部能看上个春花?”跟牛不以为然地说。

“看上了,就是看上了。给狗吃完点心,敲了一会儿门,就进去了。进去不一阵儿,春花就声唤开了。”

“呀!那春花家不是要生干部呀嘛!那不就要改换门头呀!”跟牛掀开婆姨,坐了起来,脸上挂满了吃惊。跟牛是生产队里的赤脚医生兼兽医。他特别清楚驴驹的好坏不在母驴,而在叫驴。农民要生一个将来当干部的娃娃,就必须在农民的“土地”上种上干部的种子。他和婆姨早就有过这样的计划,就是让婆姨弄一些干部的种子,给他生一个将来当干部的儿子,但一直都没能实现,总以为人家干部轻易不乱播种。今天听了婆姨的说法,他才吃惊成这么个样子。他在吃惊的同时,又对婆姨没有抓住机会,让春花占了先,非常生气,就对婆姨说:“让你早点和干部勾搭,你就是不听,这下让春花抢先了,一时半会肯定没咱的份了。唉!你一天过不好光景我也不怨你,连个毬事都闹不过人家,让我咋说你呢呀!”

“人家干部看不上我嘛……”

“能看上春花,咋就看不上你?歪好你总比她嫩几岁。”

“嫩顶屁用!我给缝了一个条绒裤子,穿也穿了几个月了,但人家啥话也不说嘛!”

“就凭人家那身份,那肯定要你主动。你不说,人家还以为你给送条绒裤子,是想吃救济粮呢。”

“唉,你说的对着哩。人家肯定是那么想的。那你说咋办呀?”

“要趁早,过几年,你老的我也不想要了,干部才臭得不理你了。你明天勾搭去。后天早上我早早出去给人家骟驴呀。你要抓紧早上的机会,晚上干部肯定忙得顾不上。”

“哦……那你把狗叫上。”

“嗯。”

第二天,跟牛婆姨精心打扮一番后,去了下队干部住的窑洞。下队干部这几天正在因为得不到秋月而纠结得难受呢。跟牛婆姨见到下队干部,就嬉皮笑脸地问:“条绒裤子好穿不?”

“好啊!怎么了?”

“不咋。就是……”

“啊!今年有你们的救济粮。”下队干部打断跟牛婆姨,说道。

“我不是要救济粮。我是说你为什么不到我们家里来?”

“啊……说这个啊!”下队干部突然明白了似的,“那我就准备这几天去。”

“你黑地里忙,明天早上来,行不?”

看着跟牛婆姨诡秘的样子,下队干部知道什么意思了。但说实话,他以前从来也没有想过她正在想的事情。但既然你秋月“守口如瓶”,既然穿了人家的裤子,既然人家不要救济粮,那勉为其难也只能不是个什么难事了。

当跟牛婆姨听到干部说:“可以啊”时,激动得差点上前抱住猛亲一口。

跟牛婆姨临走时,下队干部叮咛道:“我要注意群众影响啊。”

跟牛婆姨说:“那肯定了。没事!我安排好了,狗也不在。”

第二天,跟牛鸡叫头遍起来,穿好衣服,背上药箱走了。出门时,婆姨喊道:“把狗领上,记牢早里不要让回来。”

下队干部来了后,喜出望外的跟牛婆姨端来半碗炒葵花籽,说:“快吃。我老汉给人家骟猪儿子挣下的,一直给你留着呢。”下队干部拈了一颗放进嘴里,感觉不仅不脆,而且还有明显的霉味,便没有再吃,一直在炕沿上呆坐着,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下队干部没有动静,跟牛婆姨着急地说:“天快亮了……”

下队干部就钻进了她的被窝。一股浓烈的汗臭味让他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又进来后,把头留在了盖头外面。下队干部还在调整被窝味道造成的不愉快心情,跟牛婆姨就迫不及待地说:“软的?”

“嗯……”

“冷罩着呢?”

“嗯……”

“后炕热。你暖一暖。”跟牛婆姨腾开一点空隙,下队干部向后炕挪了挪。

“你还懂得热胀冷缩?”

“解下了么!绑辫子用的皮筋冻了就曲的,暖了,就展堂堂的。”

漆黑一片的空气中传着两股气流的声音,一个粗,一个细;窗户纸被风招惹得乱蹦跶,想逃脱,但窗棂子死死地拽住不放,急得发出咝咝的叹息声。

又过了一会,跟牛婆姨说:“还是软的……”

窗子上虽然还没有出现明显的亮光,但鸡叫的声音明显比刚才的紧张了,刚才的好像在提示睡不成了,让人听了,越听越想睡;现在的既像命令,也像督促,谁听了,都会感到睡不成了。

跟牛婆姨害怕跟牛不知道具体情况,没有想到追加时间就回来,就急着说:“你想秋月嘛!”

提到秋月,干部眼前马上出现了秋月的红裤头和白大腿——红是红格丹丹的红,白是白格生生的白。不一会儿,真的兴奋了;再不一会儿,明显有了膨胀感;又不一会儿,就摸起了跟牛婆姨。干部的手很绵、很软,像一只兔子在舔,她立刻有一种想喝一马勺凉水的渴望。突然,下队干部说:“怎么零乱成这么个样子?”

“哦……呃……虱子蛋太多,刚拿梳子梳了,梳子太密……你是干部嘛,来我家吃饭,我都得把碗洗得干干净净。要不,你嫌脏嘛!”跟牛婆姨诚恳地回答。

下队干部听见虱子蛋,就想起了下蛋的虱子,浑身觉得痒痒的,立刻又陷入了微软世界。

又过了十多分钟,在跟牛婆姨的百般努力下,下队干部终于有了感觉。

当院子外面传来公鸡带有娱乐性的叫声时,窗子上泛起了羊奶一样的颜色,窑里两股气流终于变成了拐弯抹角的直白。

把挖出来的两颗驴蛋包好后,跟牛想,从时间上判断已经过去三头牛的配种时间了,婆姨应当完成任务了,就带着狗往回走。

院子里传来了急促的狗咬人声音。“呀!我家那个死货骟完驴,回来了!”

下队干部匆忙抽身,感冒一样的鼻涕洒在了羊毛纱毡和炕沿上。

下队干部刚下硷畔,跟牛就进门了。

“成了没?”跟牛进门就问。

“和尚小子,迟不迟,早不早,咋能瞅得这么端了?看,都扬在炕上了。快往进揽!”

“配三个驴都完了。干部功夫就那么好?”跟牛一边说着,一边把药箱扔在地上,拿出药勺舀洒在炕上的东西。

“哎呀,不是么,天冷得干部兴奋不起来。”

“嗯,叫驴也是天凉了就启动慢。”

“你快点,不要把娃娃也凉坏了。”

跟牛比给人家骟驴还仔细地忙活着。

“不要把土弄上,要不又生个农民。”婆姨叮咛道。

“知道呢,那还用你说,我也精心着呢。炕沿上的要不?”

“浮皮的都要,多些,说不定生个对对儿呢。”婆姨命令似的说道。

跟牛婆姨钻出盖头,一边穿衣裳,一边高兴地哼着小曲。坐在炕沿上的跟牛点燃了一根烟,慢悠悠地念起了经:“要是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那让乡长种了,咱不就能生个当乡长的儿了吗?”

“看把你理想远大的,干部还没生下,倒又想着提拔呢。”

“那当然了。我也是刚想到的。”

“不管怎样,你这几天不要瞎日鬼,掺和在一达,即使生个干部,也怕是个临时工。”

“哦,那你这几天吃好点,好好往成抚养干部。”

当跟牛在灶下点火做早饭的时候,太阳已经在山顶上冒起了淡淡的红花花。

08

生产队里的庄稼全部拿上了场,社员们按照惯例都在为即将到来的一年一度农田会战做着准备。

下队干部骑着队长拉的驴从公社赶回队里。一般情况下,驴是用来送肥,驮庄稼垛子,拉磨拉碾子的,驮人多是临时性工作,所以不像马跟骡子一样走到哪里都备着行头。也就是说,人骑在驴身上的时候,人和驴的身体是紧挨着的,中间只有一层衣服和驴毛。所以,骑驴走路只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并不舒服,也没有身份和地位的象征。下队干部骑驴相当于今天的县长坐了一次桑塔纳,纯粹是为了省脚力,基本上不想让人知道。

天空晴朗朗的,山路旁边的小河唰唰地流淌着透明的河水。驴肉体机械地移动着,思维也很呆板,但骑在驴身上干部的思维在清闲中特别活跃。听着不紧不慢的水流声,下队干部突然就想起了秋月在院子墙根下尿尿的情景。也难怪,见得多了,那么好的西洋景,谁会不触景生情、日思夜想呢?他仿佛又看见了秋月每次尿尿时露出的红裤头和白大腿。裤头是红格丹丹的红,大腿是白格生生的白。想着想着,他觉得周身通电了似的,所有的细胞运动进入了运动员上跑道一样的兴奋中。他又情不自禁了。

毛驴不急不慢地用四只蹄子捣着被骄阳晒干了的黄土路。为了保证骑在身上的革命干部的人身安全,毛驴上坡、下洼、拐弯时,身体难免要做出一些调整,尽量保持可能的平衡。这是它多年来养成的职业习惯。但它怎么可能想到骑在它身上的干部在想秋月中身体某个部位的变化呢?干部不停地随着毛驴运动调整自己的姿势,但情不自禁还是无法摆脱来自四面八方的挤压。在拐一个急弯时,干部从驴背上掉了下来。队长大吃一惊,急忙上前扶起干部,问道:“摔的不要紧吧?”干部一脸的沮丧,瞅也不瞅队长。但当他摸了摸落地的屁股,感到情不自禁还在继续时,放心了似的回答道:“没毬事!”队长拍去了干部身上的黄土,转过身去,一拳打在路边上垂首顿足的毛驴身上,骂道:“你个坏种子,想陷害革命干部咋的?”毛驴向前挪动了一下,无奈地扑闪了两下眼睛。干部对队长说:“不怨它!”毛驴瞪了队长一眼,脸上露出了没有被冤枉的欣慰,心想:难怪人家当公社干部,你才是个生产队长;人家骑着驴走路,你永远只能是个拉驴的。干部又摸了摸怀里的罐头瓶,完整的,心情就没有沮丧的必要了。

干部再次骑上驴后,再也不敢想秋月了,只好闭上眼睛,思考给社员们传达会上革委会主任布置的秋冬农田会战的事情。

第二天上午,生产队的社员聚集在“方块尖”下面的打庄稼的场上,倾听下队干部布置秋冬农田会战的任务。按照队长的通知要求,一家必须来一个人参加会议。

说是开会,但不是一个像样的会场。大家只是以不同的姿势停留在打庄稼场上的各个角落。下队干部坐在场中间的庄稼捆子上,一边抽着大前门,一边给大家宣讲秋冬农田会战的任务、要求,顺便又强调了好一阵提高无产阶级革命觉悟。

天气已经相当冷了,被太阳化了的冰霜悄然留在庄稼捆子上,冰凉冰凉的。男人无所谓,女人怎么也不敢坐在上面。她们要么站着,要么在庄稼捆子上铺上头巾,几个人背靠背地坐在上面。

大家对秋冬农田会战的事情并不陌生,常年如此,听不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到时候也知道怎么干。女人们虽然也喜欢听串门子的故事,但那么多的人坐在一起时,她们无论如何也不敢参与,听见了,也只能假装没听见;脸红了,也得藏起来。看她们也在窃窃私语,多数都是在拉一些锅碗瓢盆、针头线脑的家务事。说是在拉话,其实不拉也行。拉话主要是为了消除开会的无聊。但男人们就不一样了,他们多数都是在三三两两地开小会,小会的内容多跟串门子有关系,说者眉飞色舞,听者全神贯注。说与听都表达着对受活的回味和向往。

刘二瘸子和几个社员半躺半卧在一个糜草垛子上,每人口里衔着半截糜草杆,一边说着发生在他们中间某个人身上串门子的趣闻,一边从衣服里掏出硕大的虱子。掏出虱子后,或放在手心里一个一个地拈死,或扔在其中一个人身上逗乐。那几个前不久晚上在秋月院子里和下队干部发生碰撞的社员,看着正在大呐二喊讲话的干部,心里笑得脸都扭曲了,其中有人忍不住骂道:快他妈的不要猪鼻子插葱装象了,还放什么阶级觉悟的臭狗屁呢,阶级觉悟就是霸占人家军人婆姨吗?

干部一边讲话,一边时不时地用眼睛偷看秋月,社员们也把目光移向了坐在场边上的秋月。秋月一本正经地一边纳鞋底,一边听着会议的内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有人不禁悄悄地说:秋月这婆姨拿得可真稳,脸上从来也不表示心里的高兴。

在会议临近结束的时候,下队干部又宣布了一个让大家心惊肉跳的消息,今年的救济款和救济粮马上下来了。

拉家常的不拉了,谝串门子的也不谝了,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了说话人的脸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如何评救济款和救济粮的事情上。刚才那几个骂下队干部的社员,立刻产生了后悔死了的感觉。他们开始责怪起究竟是谁起的那个骂干部的话头。在无人承认的争吵中,在他们几个心惊胆颤中,会议结束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几个看见下队干部就躲得远远的,连眼神的碰撞也尽量回避,仿佛下队干部的眼神就是一把利剑,穿人的心、刺人的肺,威严和不可侵犯带给他们的蹂躏被千万般地体会着。秋月也成了他们不敢靠近的火炉,走在路上的背影不再是男人们意淫的靶子。此时此刻,秋月的背影被无端地赋予了一种神圣的造化。这种造化极度地打压住了他们长年累月对秋月有病了似的烦躁和口渴了似的渴望。

那天晚上,还是夜不深,但人静了的时候,下队干部怀里揣着两瓶罐头,又踏上了去秋月家的路。他想,但愿这次不要成为他最后一次去秋月家。他前面曾经多次下定过最后一次去秋月家的决心,但现在想来那都是目的无法达到时的一种抒发怨气的行为,抑或是在赌咒发誓中自我鼓励的一种想法。

走在路上,他想着有救济款和救济粮的揪心,再加上这两瓶稀罕的罐头,秋月无论如何也没有再拒绝他的理由啦。他用上坚定不移地走在社会主义大道上的劲儿,精神饱满,满怀信心地直奔秋月家。

进了院子,秋月家的猪圈还是原来的模样。面对那个在雨地里禁锢了他整整一个夜晚的“牢狱”,他在好笑的同时,又觉得在这块天地里也就是秋月敢那样地折磨他。换作别人,他定叫他们没有好日子过,吃不上救济粮,得不到救济款不说,让他们背上反革命分子罪名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真想让秋月知道他的这些心思。

走在院子里,他从未有过的胆正,坚定地认为,凭他和秋月造成的声势和救济款、救济粮发放权握在他手里的威胁,断定今晚没有人敢在秋月院子外面藏匿。

秋月住的窑洞依然亮着灯。今天没有鞋放在外面,说明秋月没有告诫别人“请勿打扰”,也有可能说明秋月早就对他表达着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不拒绝。窗户上泛着米黄色的灯光,他没有产生任何浪漫与好奇。门是虚掩着的,门闩没有上,顶门棍也没有,里面没有任何防范他人的措施。他愈加坚定了成功的信念,直接推门就进去了。秋月坐在灯下做针线活,抬头看了一眼他,没有表达吃惊,也没有表达生气。他信心百倍地坐在了炕沿上。

“上级领导好!”秋月的脚地上浓密的烟雾里站起来一个男人,猥琐地站在他面前,向他问好。这时,他才闻见一股浓烈的老旱烟味。

“你……”下队干部威严的表情下怎么也藏不住风似刀割脸的不自在。

“嗯,我……”

下队干部把脸迈向一边,抽烟去了。

刘二瘸子吃完饭,夜不深,人也没有静的时候就来到了秋月家。当然,他敢大着胆子,明火执仗地来到秋月家,为的肯定不是寻找受活的事情。秋月这个女人,他虽然无数次地滴着口水想过,但思前想后还是不敢钳子夹王八——硬拿。他来的目的主要是给秋月哭穷,为即将到了的救济款、救济粮的分配打基础。进门时,秋月曾经瞪着警惕的目光看他。当感到有一双“警察”一样的眼睛审视着他时,他立刻调动浑身的力量把自己有可能表现出来的“小偷”形象毁灭,着力刻画自己是一个上门乞讨的叫花子。秋月释然后,他们开始交谈。不论说什么,他都尽量往救济款、救济粮上扯。秋月知道找她的心思了,但怎么可能白平无故地给自己头上扣屎盆子呢?尽管人们都那么说,尽管有这样的愣头青就相信有那样的事情,跑她这里走下队干部的后门,但她知道怎么应对。当刘二瘸子表达出要秋月在评救济粮和救济款上给他说点好话的意思时,秋月用平静中带有坚硬的语气说:“你这个憨货!我一不是队长,二不是下队干部,你给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谁都知道你是现役军人家属,下队干部和队长最听你的话。”刘二瘸子调动了自己所有的说话艺术,既不造成误伤,又把意思清楚地表白了。

“你说的那是狗屁话!现役军人的婆姨能咋?我不是也和你们一样常年四季吃玉米窝窝和钱钱饭吗?”

“可你总比我们活泛些……总能得到一些照顾。”

“你一年四季受活得要死,还要什么救济粮、救济款?”

“唉……人还是受的厉害呢…..”

“那肯定了。救济粮、救济款给了你,你也用不到个正向上。”

“婆姨娃娃一年了,吃不上一点真米面,饿得快死了。”

“都让你受活了,他们只能受罪;不该幸福的幸福了,该幸福的自然没办法幸福。”秋月说着,不禁笑了。

“呵呵……什么是什么嘛……”

“当然什么是什么啦!公家的救济款、救济粮是救济人的命呢,又不是救济你串门子。”秋月大笑道。

“唉……不能那么个说嘛,幸福是多方位的呀!”

“哦……唉……”秋月脸色红红的,“那也得有条件嘛。”

下队干部的到来,打断了刘二瘸子对秋月进一步讨好的机会,也让秋月丢开了被风飘起了的念想。

看着刘二瘸子像个讨吃的一样,下队干部知道他们来的不是同样的目的。他放心地取下火车头帽子,刘二瘸子急忙上前接过,放在进门的窗台上。

“你来这里干什么?”干部没好气地扔给刘二瘸子一句话。

“没,没事,闲转呢。”刘二瘸子说着,脸上的肌肉被布置成高低不平的样子,猪肝一样的颜色围拢出那种外甥见了舅舅一样的表情。

下队干部把怀里揣的两瓶罐头光明正大地放在了炕上。罐头瓶子落地的声音带着咄咄逼人的理直气壮。刘二瘸子觉得自己没有再呆下去的理由了,便知趣地离开。他是面对着下队干部和秋月,倒退着离开的。出门时,趁他们不注意,他把圪蹴在地上跟秋月拉话时随意收集到的十几个肉肉的虱子,扔在下队干部的火车头帽子上。那些虱子多数是他刚从裤裆里掏出来的。正当他高兴地想那些虱子刚咬了他的鸡巴,马上就要咬干部的头时,瘸腿被门槛重重地绊了一下,摔了个仰面朝天。爬起来后,他一边揉腿,一边往外走。窑里传来一长串的笑声。

“这两个家伙今天……唉……”刘二瘸子回头望了一眼,叹息道,“不知道是怎么一个阵势……唉……公马和母骡子肯定不是公驴和母驴那种小打小闹。”

第二天,有人路过秋月院子,看见秋月正在打扫院子里摔破的罐头瓶子。临近中午时,有人看见刚刚睡起来的下队干部走路时一直弯着腰,脸上有一条长长的抓痕。队长逢人便说,下队干部在山上剪树时,脸让让树梢挂伤了。

刘二瘸子怀里揣着一个给谁也不敢说的秘密,偷偷地笑了好几天。他知道公马硬上母骡子会是怎样一个后果。

09

冬天的脚步没有被刘二瘸子对岁月易失的忧愁阻挡住。严寒和往年一样说话中就劈头盖脸地扫荡了大山的每个角落,“方块尖”在凛冽西北风的吹打中,颤巍巍地勾勒出又一个冰天雪地的狰狞画面。

刘二瘸子又穿上了他那条黑色老布面子、白色老布里子的大裆棉裤。大裆棉裤在替他抵挡严寒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一如既往的羞辱。裤子前面那个巨大褶皱疙瘩,令他走起路来活像一个孕妇,加之没有前开口,每次小便,他都得解开羊毛裤带。解开羊毛裤带小便带来的麻烦,对于他一个农民来说,并不是一个浪费时间的事情,关键是每次小便,西北风就会钻进裤裆,嗖嗖地抽打他的命根,冷得那家伙还没有疏导完尿,就往回缩,导致尿多数都洒在了外面的褶皱上。过不了几天,就形成一层垢甲。冬天里,垢甲层会变得越来越厚,再次滴上尿后,在冰冷的气候里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冰洼,在太阳下还微微闪着光。穿着带有冰洼的大裆裤,走在人群中,让他感到非常的难堪。所以,冬季是刘二瘸子最不幸福的季节,走到哪,人不到,尿臊味就扑面而来;人还没看清,一个臃肿的疙瘩裤就到了面前的形象,哪个女人看见他,能不恶心得把肠子吐出来?所以,他常常是半月二十孤苦伶仃地找不到受活的机会。时间久了,他只好寻找特别想受活又没有男人愿意跟受活的女人。

一天,他和“方块尖”东头的胖婆姨搞好晚上受活一回。胖婆姨说过几次了,说她今年冬上还没有受活过,老汉不知道有什么毛病了。胖婆姨虽然长得不很漂亮,但还是巧妙地避开了丑陋。

为了不让胖婆姨的老汉发现,他们搞好夜里如果窑洞里亮着灯,就说明老汉不在,如果不点灯,说明老汉在。胖婆姨还告诉他,即使她老汉在,他有鸡叫头遍就起来赶早拾牛粪的习惯。他一走,她就点灯。

那天夜里人静了的时候,刘二瘸子从家里带了两个擦了猪油的糠窝窝,赶往胖婆姨家。胖婆姨家的狗好像知道他要干什么,还没有上硷畔,就开始张牙舞爪地挡住路,骂他。但当他把带的猪油味糠窝窝给吃了后,狗的脸上立刻换上和颜悦色,耷拉着耳朵不停地摇起了尾巴。他看着面前摇尾乞怜的家伙,瘦得身上的毛都东倒西歪的站不稳,马上就想到胖婆姨自留地里可能好久没有滴过一点雨啦。难怪她既没有问他要钱,也没有要粮票和布证。想到这里,他立刻产生了一种救人于危难之中的英雄气概。

胖婆姨住的窑洞里黑灯瞎火的,他就没有敢贸然敲门,只好躲在硷畔上的柴禾堆后面等待。天气冷得出奇,停下脚步不一会,身上刚才赶路时出的汗就没了温度,瞬间凉爽的舒服过后,换之而来的就是渗入皮肤的凉,凉立刻就变成了冷,不几分钟,冷就开始刺骨了。

窑洞里仍然不见亮灯,寒冷已经使他无法再安静地待在那里专心致志地向窑洞方向瞄了。他不停地蹾脚踢腿,用运动的办法抵抗寒冷。耳朵冷得不行,用手捂,手又冻得发麻,只好将手再移至嘴边哈气暖手。这人呀,和国家一样,到处遭灾,就顾不过来了。无论怎样想办法驱寒,眼睛还是不敢忘记对窑洞窗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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