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的话
丝绸之路上,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长篇小说《落难西逃》,就是一对乱世帅哥美女,在万里丝路上寻好梦的故事。故事中无论是风花雪月,还是铁马秋风,都荡气回肠,都诠释着人性的大美至好。本书是《高原皇后》的作者姜文社的又一部倾心力作,欢迎大家阅读转发。
第十八章绝境里的绝人绝事
高天西与张鹊儿的娇儿,嫩嘟嘟的小嘴唇常嘬成一朵粉色的小花儿吹泡泡子;喜笑,有两个笑靥;五官精致,身材颀长;长成大少年后,准比天西还靓。一路,难民中无力自保的小生命丧损不少。这孩子很侥幸,安然无恙地进入了草原。然而命运注定,他的人生,只能是昙花一现。
久不遇人烟,难民食绝,不得不宰食暂可不用的骡马。鹊儿的大车上,挤着四五家近亲。这些人家宰了马,车无马拉,只得弃了。三舅家连六顺儿骑的那匹漂亮的高头大白马,也已宰食。鹊儿车里原套的马也已尽宰,如今车里套的是天西骑的那匹红儿马。红儿马最通人性,无人舍得宰它,况且无论如何,得留下一匹马来,否则就断了这几家人走出绿色恐怖的“腿”,更无生之希望了。
晚秋的风,干冷干冷。狂风吹了几阵,草原几乎眼看着由碧绿而枯黄了。
万般无奈,乌塘人只好变成了食草动物。鹊儿身体一天比一天瘦,腰似乎晃一晃,就会折断;皮肤胀得绿莹莹的,似乎轻轻一弹,就会破裂。为让儿子有奶水吃,她拼命咽那熬烂了的枯草。天西起初不肯咽那东西,道:“吃草,我们还有什么人味儿?”提着枪,满到处找猎物;肚子空得走路都可听见贴作一处的胃壁的磨擦声,滋溜滋溜的,如赤足趟水;上腹灼烧、酸疼,不断有酸水上泛到口里。他那因极度饥饿而光芒狂热、迷乱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天空和远处,渴望有猎物出现,可是半天什么也没有。他终于无力地低下头,眯眼望着地。难道他的一切美梦,将就此破灭,人将化作这里的一掬土了吗?他拖着沉重的双腿,艰难地走着,走着,看见什么,都想吞下去。突然,他忍不住了,扔枪跪地,伏下身去,像狗吞食一样,吞起了土。土腥味冲了上来,恶心欲吐,他忙挺起上身,高仰着头,喉结剧烈颤抖着,想把呕吐压抑下去。猛然,他双手搂住肚子,把一股黑稠的东西,喷射而出。少年两眼发花,伏地难听地哭了起来。从此,他再也不拒绝下咽那熬烂了的枯草了:“滚他妈的蛋吧,只要能活下去,除过毒药不吃,屎我也吃!”
一遇真正的食物,常有人因饿极而吃个不知节制,胃纳有限,一阵痛苦的嘶喊翻滚,便胃胀裂而死。撑死的有,饿死的更多,虽无战事,难民照旧死损不断。
难得遇到真正的食物。鹊儿奶水渐少,儿子一天天瘦了下去。终于,儿子将她奶头咂得血淋淋的,也咂不出奶水来,饿得吐出奶头,有气无力地哭号着。看着瘦弱的妻子,听着儿子的饿号,天西心如刀剜。
后来,儿子突然又胖了,皮肤白得几乎无血色,因此显得眉毛极黑,小脸蛋极漂亮。然而没过几天,儿子全身便变作了病黄色,腿根部都溃烂流起了黄水。小两口心焦如火。天西在莽原上,提着枪走得精疲力竭,也无有猎物与他遭遇。莽原似乎已空了。
鹊儿只得把草根捣碎碎的,熬烂给儿子喂。儿子起初拒绝下咽这苦物,小嘴咬得紧紧的。鹊儿就用腰刀撬开他的小嘴,硬给灌。后来儿子不拒绝了,无论什么,只要送到口边,张口就吃。只能消化母奶的胃,消化不了那些东西,上吐下泻,小肚皮鼓胀,一天比一天没了神气。脸上那动人的笑靥,决不再现,成天只默默躺着。众人干急无奈,悲苦无告。
所谓“一顿不吃心发慌”,多日饥饿的折磨,让难民有些疯狂了。鹊儿车旁,是吴来成家的车。那来成媳妇,天天都约三妗子去挖草根。三妗子小脚,走路蹒跚,小娘儿总搀着她。这有几天,三妗子不见她来约自己,遇见来成便问。来成神色慌张,支支吾吾的。三妗子倒没留意,只想自己年迈腿脚不便,小娘儿多半嫌累赘,自个走了,也就不多问。“十月小阳春”,天凉犹热。又过了一天,正午,大热。三妗子从来成家车边经过,闻见有微微的尸腐味。这饱经沧桑的老妪,已然明白了什么,却不敢相信;战兢兢爬上来成家的车,翕着鼻翼嗅了嗅,尸腐味是从被子下面发出的。她鼓了天大勇气,猛一拉被子,一下子惊得退跌下车来,一手犹拉着被子,一手高举,跪奔着喊:“吃人咧,吃人咧,来成把媳妇吃咧!”
人围过来,只见车内有被剁作几段的人腿,无不震惊、气愤。乌老爹下令等出猎去的来成回来,就乱刀砍死。不久,来成回来了。天西第一个扑上,刀尖指着他心口,咬牙切齿道:“我瞎眼了,没早看出你是个吃人魔王。哪里不得英雄,你英雄到自家人身上去了!”来成跪下,磕头哭道:“天西哥,饶了我吧!反正是死,饿死她,不如我吃了她。我们活一个,总比死一双强。你杀了我,我就白吃她了。再说日本鬼子、中央军、阎西山军、马家军,有抢的白米大肉吃,当然犯不上吃人,可他们比吃人魔王还可恨,死在他们枪口下的人不知多少。他们才是不吃人的吃人魔王,大吃人魔王。人人都夸你英雄,我也敬你,你的刀子,该杀大吃人魔王才是。不敢杀他们,倒来杀我,欺软怕硬,你还算什么英雄?我媳妇不是我害的,是日本鬼子、中央军、地方军害的。好好在家过日子,我吃她作什么?留我一命,出了这鬼地方,我多杀几个马家军,就给她把命偿了。好天西哥,饶了我吧!”
天西冷笑道:“吃人还满嘴道理!为什么不把你的吃人道理,用在你媳妇身上,让她吃了你呢?吃人就该杀,没有道理!”来成见求饶无用,早跃起身先举刀刺向天西。天西眼疾手快,一刀砍飞了他的马刀。众人围上,乱刀将那吃人怪物剁成了肉泥,又朝上面乱啐唾沫。高姓族长像个小孩子样,两手高扎着,腰一扭一扭的,把那肉泥往土里踩。
是个下午。天西背刀提枪,独自徘徊在草原上。儿子已奄奄一息,再不给吃点有营养的东西,他就得承受丧子之痛了。一早他便离开了人群,可到这阵,还一无所获。地上连黄鼠也不见一只,天上更光光的不见鸟影,飞禽走兽像有了灵能互通警报一般,都隐匿起来了。
久久,他在旷野里站住。父亲就是父亲,为儿子什么都可以付出。如果他对儿子只是无奈的爱,还算什么父亲?
战争给人的苦闷,把他的烟瘾也惯下了,这阵要能有烟抽多好。他蹲下,摘了片草叶子噙在嘴里,借以止瘾;又找了一把止血草来,拿刀背在石头上捣烂,便脱下裤子,坐在地上,将内裤撕成条子、布片,然后仰头闭眼,握刀在手,臂不动,手腕一扬,刀便向左边大腿那最丰厚、柔软、温热处削去,刀并肉同落在了布片上。他忙抓起止血草,按于伤口,拿布条子扎紧,——依然是在不用眼看中完成的。然后,他穿上外裤,在草上拭掉刀刃上的血,装入鞘挎于背,又包好那块肉站起,一手提肉,一手提枪,一瘸一瘸地向回走去。
绝境里,发生了人间最丑恶的事情——亲人相食。然而丑恶难掩美好,又有美好的事情与之相抗衡——父亲要用自己的肉,来救儿子;吃完了,再削一块,直削到自己留在这万古荒原上,只要儿子能走到有人烟的地方,活成一个英俊少年。
三妗子正趴在锅前吹火。锅里熬的是草根。天西竭力使腿不瘸,大踏步走来,把肉往锅里一扔道:“运气还好,打了只野鸽子。快熬了给大家吃吧!给孩子熬得烂烂的。”三妗子抬头见他左边裤腿湿贴,不由起疑,问:“那是怎么了?”天西声音故作轻松地道:“枪走了火。不要紧,只划破点皮。”
三妗子被吴来成的事弄得有些不太相信人了,细看锅里那翻来滚去的肉,不像是鸽子肉,再看天西的腿,既是枪走火划破了皮,怎么裤子没有破?如今什么事也别想瞒过她了。老娘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哭道:“你咋做得出来么?”恰巧鹊儿正抱了些干柴走了来。她已虚弱地几无喘气之力,走路东倒西歪的;头歪在肩上,似肩托的不是人头,而是千钧巨石。天西看见,忙向三妗子低声道:“甭说什么,小心鹊儿知道了。”三妗子噤声。
偏鹊儿听见了后一句话,心想要是三舅他们出外找食物出了什么事,该瞒的是三妗子;既瞒的是她,定是天西出了什么事。细一看天西,果见他裤腿满是血。鹊儿一惊非同小可,干柴落地,扎煞着手赶了过去。三妗子忙用木把长勺,将那翻来滚去的肉按入锅底。她不这么做倒好,一做反欲盖弥彰,让鹊儿注意到了。那肉明明有人皮,鹊儿一下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激动地盯着天西的眼睛,呼吸急促。天西则微微低下头,神情极为温柔。
三妗子见鹊儿看着了,便放开木勺,撩起衣襟,到一边去擦眼角。少年的那一块子肌肤,又在锅里滚来翻去的。那肌肤,曾一次次把少年狂热的激情,传导给了张鹊儿,让她忘乎所以,销魂荡魄。她如被子弹击中了一般,身子摇了摇,跪倒在他脚前,搂住他腿哭道:“鬼,你咋敢给自家动刀子么?你咋不割我的肉么?你是在杀我哩。”
天西悄声道:“不吭声。喊得人人知道,这个问那个说的,我受不了。孩子就是我的肉,我只要孩子活着。”他的所作所为,使他的话特别有力量,鹊儿不再说什么了,只嘴唇哆嗦着干噎。她已暗下决心,明日同样的事情,当由自己来做。有这样的父亲,她为儿子庆幸。高天西既连这样的事情都能做出,她相信,只要活下去,他就能给她和孩子任何幸福。
儿子这几天的形样,天西都不忍看。他蹲下,把锅底火弄旺旺的,待肉烂后,才起身去抱儿子。到车辕边,他眼睛一下子直了。儿子小指头吮在嘴里,大虾般蜷作一团,已饿毙。他慢慢软蹲在地,掬住脸,哀如死人。为什么自己不早半天横下心来呢?还是自己没良心,不配为人父,如今就是剁下双腿,也无益于儿子了。
起初,他的样子吓鹊儿一跳,以为是他伤痛难忍。突然,她明白了。人间最悲伤的事情,莫过于母亲失去孩子。鹊儿的眼泪,汹涌而出;一声也哭不出,一腿直伸,一腿盘着而坐,双手抠着胸脯,似要把一腔悲情抠出来;突然眼前一黑,上身伏于腿面,什么也不知道了;然而悲哀的泪水,还滔滔不绝地往外涌着,凌乱的发髻则颤抖不已。
三妗子忙抱住她,连唤不应。天西哑声道:“把肉捣烂,和汤给她灌。她也快饿死了。”说着站起身,从辕里解下红儿马,抱过儿子上马,放足马速向草原深处奔去。渐渐地,马速放慢。他挺直上身,不由瞥一眼怀里的儿子。儿子头无力地弯下去,像鸟儿把头弯在翅膀下睡觉似的,让他不忍再看。红儿马本来是很懂主人心的,绝境似乎把它也弄疯了,这阵竟像要去干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一般,雄赳赳地挺着头。
到了无人处,天西下马,像拎只兔子一般,倒拎着儿子,抽出马刀,看也不看(他杀过的兔子能装几大车,用不着看,只凭感觉走刀),三下两除二,就剔下了儿子身上的肉,只没有动头。扔骨架时,他还是忍不住了,瞥了一眼。原来儿子因倒悬,小嘴微启,那极好看的花眼睑也睁开了;眼里水汪汪的,似蓄泪待流;单纯如洗的眼光,似在吃惊地望着剔自己肉的父亲,又似在哀求饶命。儿子的的确确饿死了。天西却以为儿子本没饿死,是自己把儿子活活地杀了。他方才怕自己心软,发狠不看儿子,这阵却痛悔没有看看儿子再动刀。来成当杀,他就可恕吗?他只想做个善良的人,却为什么越来越残忍,连儿子都杀呢?他削自己的肉,虽肉痛却不心痛。剔儿子的肉,他虽不觉肉痛却心痛万分。
既生为男子,却无能携妻奖雏,做顶立家庭之天的柱子,任家破,任儿死女散妻苦,他对自己的雄性,都发生了失迷。沦落到这一步,他对人世都厌弃绝望了。壮美无限,万分博大的草原,一时也让他觉自己身为大汉,却决不堂堂,而极其渺小芥微。够了,这可怜卑微的活人!他举刀搁脖,欲把自己这太多苦闷痛苦之头颅与儿子无知无觉之头颅,并置草地。
刀架脖子好久,他却没有抹下去,因为他还有牵挂。父母、女儿、妻子,像绳索般紧紧把他缚在了这人世。他得活着。儿子死而不知有痛苦,他却要痛苦。他死而痛苦一了百了,亲人们却要痛苦。他不能让亲人们活在失去他的痛苦之中。任怎么痛苦,他也要苦苦脱困求生,活回乌塘,让母亲抚摩热乎乎的儿子脸蛋,让女儿扑入慈软的父亲怀抱,让亲人们享受团聚之乐。然而既非活着不可,他大脑中那最虚无、最活跃的部分,将注定要绞痛到死了。
掩埋了儿子的骨架,天西包起肉,紧紧搂在胸口,上马而回。他的脊梁似被悲痛压弯了,头悬垂在胸前,脸贴着肉包,而两肩的肌肉,则隔着衣服高耸。
到了营地,他困难地挣下马,把肉扔进锅里,疯子一样向三妗子挥着拳头吼:“这是兔肉,就是兔肉。三舅六哥回来,不许你胡说一句!谁也不能再饿死了!”三妗子只会打抖。她活了六十多,经了多少奇奇怪怪的事,哪里经过这号事?在心里叹:“天哪,世道没法说咧,人吃人咧!”
鹊儿躺在三妗子怀里,仍昏迷不醒。天已黑尽。混沌的草原上,闪耀着无数火堆,越像远古野蛮的部落人,出现在了这个称作“现代文明”的时代。
三舅他们大约也是找不到食物,迟迟不归。肉煮好后,天西用小刀柄撬开鹊儿的嘴,慢慢地给她从嘴溜进肚里些稀汤,便把她抱到车上,让静静地躺着。然后,他声音柔软地几乎是耳语向三妗子请求:“你也吃些吧!”三妗子慌得白头发都竖了起来,连连摇着手,哼哼道:“别逼我,我不吃人。”天西突然捏拳咆哮:“叫你吃,你就得给我吃!”
火堆前,三妗子后退着,用怪异的眼光看着天西,哭求:“好孩子,饶了我吧!我咋吃得下人肉么?老大岁数了,饿死就饿死吧,不敢逼我。这不是我脑袋有了毛病,就是世道有了毛病。我脑袋没毛病,死也不吃人。”
天西颓然蹲下,手抓住头发一动不动,目光呆滞。他不再逼三妗子,老娘儿便镇静自若了。她自己不肯吃,却不忍亲人饿死。当日从陇地抢得一个缩口酒坛子,酒喝完后,她没舍得扔,这阵从车上抱下,硬着头皮把小儿肉和汤装了一坛子,给鹊儿留着。三舅他们终于回来了。只有六顺儿媳妇用衣服包着些野草根,别人都一无所获,垂头丧气的。三妗子不动声色道:“天西打了几只兔子,煮好了,都吃些!”众人欣然,各拿了一样器具,咽着涎水围在锅边。三妗子一一给盛下肉熬野菜,特意给儿媳多盛了些,她有身孕。
众人饿极,顾不得辨肉滋味,囫囵咽肚。还是六顺儿有心,吃了几口,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娘和憨憨怎么不吃?鹊儿妹妹呢?”三妗子声音微有些变异,道:“我们饿得不行,先吃了。你妹妹害困,早早睡下咧。”六顺儿也就不再细想,吃了一碗,还饿得慌,又不忍多吃,一抹嘴,缠住天西问怎么打着的兔子,借以忘饿。天西看着众人在吃儿子肉,如将自己在剥皮抽筋,道:“我解个手去。”抬脚走到人看不见处,突然四肢卷撮到一起,悸抖不已,像得了伤寒病。
三舅连锅底都伸着舌头舔了。三妗子腹中似窝着一块子,喉咙也似梗着一股血腥,走到远处,抠着喉咙,却吐不出来,哀哀道:“天,叫我合了这双眼睛吧!我看见的太多咧,什么也不想再看见咧!”
第二天早起,难民又行了。森冷的风里,细土上天,天色昏黄。枯草波浪式起伏着,不时有草飞落到人身上。人无不尘垢满面,草屑满身。男子的短发垢结得像满头栽着小弓矢,女子的长发则散乱而披。男男女女,都默然无声,面无表情,如行尸走肉。
鹊儿还人事不知。坛子里装着人肉也罢,只要能救鹊儿的命,三妗子就顾不得许多了,紧紧搂坛子于怀里。众人已知道了真情,看见那坛子就心里发毛。只是车颠时,众人都伸出手来帮三妗子护着,怕撞碎了那坛子。
鹊儿醒来后一句话不说,眼睛久久凝然不动。强烈的幻灭感,使她只想弃人世步儿子后尘去死。她已衰弱不堪,只要坚持不肯吃喝,死对她,便如吹一口气那么容易。她一醒来就抱定了这个主意,只静等死亡届临。
天西让她吃些坛子里的肉汤,并哄说是兔肉。三舅也在旁证实说是自己打的兔子。鹊儿起初摇了摇头,后来任人怎么劝说,都无反应。天西哭求:“凤仙还活着。咱们无论如何得活回乌塘,好尽心尽意照管女儿。宁为女儿累死,也不能自家把自家弄死呀。”
“不知生,焉知死?”没有真正品尝到生的美妙,才有可能心灰意冷而轻生,张鹊儿与高天西品尝到了生之无限乐趣,所以最懂生。天西一提到女儿,鹊儿眼泪便流了下来。是的,她得活下去,以照顾双慈,疼护女儿,与高天西恩爱到头。半晌,她一启干裂的嘴唇道:“要我吃,你得先吃!”天西如遭了当头一棒,脸都灰了,想向她说什么,又不好说。众人都替天西心里不是味。三妗子一脸的泪道:“憨憨,就这么回事了,吃吧!”
天西颤声道:“我吃,我吃!”接过坛子,颤抖着手举起来。三妗子忙从旁帮他扶住坛子。他狠命将儿子的肉,和着泪水,咽进了肚里。鹊儿无可推脱,只好也吃了些。
车上人多,红儿马累得身上都冒起了热汽。三舅大为不忍,下车步行起来。年轻人见状也下了车,车上只剩下了鹊儿和小脚的老年妇女。伤痛让天西走路东倒西歪的,三舅只得扶着他。
几天后,鹊儿虽无力下车步行,却已能撑身坐起了。天西的左腿,则肿得裤腿圆绷,脓血不住淋淋漓漓地往靴子里流,恶臭。秋凉后苍蝇早已不见了影,这阵却有几只逐臭而来,嗡嗡嘤嘤,在他腿上飞起又落下。众人劝他躺在车上,他硬是不肯,只咬着牙,皱着眉,一步一瘸,走个不停;头重脚轻,耳中轰鸣,左腿如火灸。中午,难民暂歇时,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搂住左腿,额头汗如雨淌。众人心疼地围了过来。六顺儿惊呼:“蛆虫!”
原来有几条白蛆爬出了天西裤腿,正在靴靿上蠕动。鹊儿一听急了,竟挣下车来,拿刀割下了他左边裤腿,只见整条腿都已糜烂不堪。众人急得不行。三舅狩了一辈子猎,难免常常受伤,积久也得了些治伤的经验,便领着六顺儿找了些草药来,熬作汁水,给天西敷在腿上。又上路时,天西怎么也挣不起身,六顺儿便把他抱上了车。
过了几天,天西腿上的浮肿开始向身体其他部分蔓延,左腿则肿得几乎有水桶粗,腿根部的裤子都勒进了肉里。鹊儿只得拿刀把裤子划破,脱了下来,给盖上一床破被。他发着高烧,却一个劲喊冷,身子抖得像筛糠。鹊儿便盘腿坐着,搂他于怀,拿身子给他取暖。他那寻常钢硬的身躯,终于软如面条,头也耷拉着挺不起来,脸上没一丝血色,嘴唇满是水疱,烂后淌着血,上下嘴唇都被血痂黏在了一起。鹊儿不得不一再给他用水浸开。天西的倒下,反激活了鹊儿活人态度最积极的一面。队伍一停下,她就到处挖草根、找草药。身体虚弱,走路气喘吁吁,汗流一身,步步唯艰,但她不肯坐以待毙,有一丝力气也要走。她为给自己多长些力气,拼命咽着那烂草根。
为让高天西站起来,张鹊儿竟创造出了奇迹。男子都极少有人打到猎物,她一个病弱女子,一次倒提只兔子回来了,连六顺儿也自愧弗如。众人惊问她怎么追上的。她哭着道:“一看见兔子,我就想这下能让天西吃到肉了,身上就来了力气。兔子撒腿跑了起来,我跟它跑得一样快。它跑到哪儿,我追到哪儿,一个劲捡起石头砸呀砸,有一下,真给把它砸死了。”
天西自倒下后,神智一时恍惚,一时清醒,恍惚时眼前老出现幻觉,大小便也失禁。一次清醒过来,六顺儿正搬转他的身子,鹊儿在给他揩屁股。他眼泪一股一股地往外涌着。六顺儿拍了拍他的脸蛋道:
“成个小孩子了,那么多臭眼泪。”
“真没想到,我把人活成了这个样子!”
“小的时候我常给你揩屁股。自家人,甭见外!”
如果只管躺着,他的身体就会走下坡路,待元气大伤,便永远无康复的希望了。他必须保持身体的元气,必须活动,必须吃喝拉撒,用流转的血液,把从伤口进入的病毒病菌清除掉。于是,他请求亲人们扶他下车走一走。
亲人们扶他起身时,他眼前金星乱冒,只觉天旋地转;下了车,又两腿稀软,硬是撑不起那百多斤身子骨来。亲人们多少双手伸向了他,连白发苍苍的三妗子,也下车扎煞着手,拐着小脚,在一旁护着他。大家又扶又携,喊叫鼓舞。靠着他们的力量,他终于站直了身子,只是脚软乎乎的,如踩在棉花团子上一般,且怎么也不会迈步子。六顺儿便蹲下来,一下一下挪他的脚。挪了几百下,他竟自己迈出了一步。虽然笨拙可笑,亲人们却无不为他人生路上又从头起步而泪落。他也止不住泪流满面。
在亲人们的搀扶下,他自己抬脚走了几十步,就大喘着气,汗流浃背。大家劝他歇一歇,他怎么也不肯。谁知继续走了不久,他便眼前又出现了幻觉,不知身边的亲人,自言自语,似在向乌塘的父母说话。众人吓了一跳。三妗子只怪三舅白活了一大把年纪,不知好歹,不该由着他下车。三舅吼道:“你的嘴叫鬼捏住了?他要下来,你不劝他,倒喊:‘好好好,走走好,就想吃了。’这阵把他走成了这样,你不怪自家,倒怪人家!”三妗子也没了好说的。大家把天西弄上车,互相叮咛:“不敢由着他动了。小心把他那一丝儿小气,也动完了。”
天西胡言乱语了一阵,便沉沉睡去。醒来后神志正常,又要下车走。众人死活不肯。他要到车外大小便,众人也不肯。六顺儿抱起他,鹊儿把个洋铁脸盆塞在底下。他大便也不得力,小便还弄到了车上,自己很懊丧。之后大小便,他一定要到车外去。众人实在拗不过他,便集体出动,搂腰的搂腰,抬腿的抬腿,这个喊“轻些”,那个又喊“慢些”,把他弄下了车。如是他越想早早自立,而亲人们却只准他静静躺着。躺着就是等死,为此他觉亲人们也不可亲了,鹊儿也不可爱了,无端向他们发火。没有一个人跟他计较,鹊儿也总是默默无言。他更窝火,长吁短叹不已。
儿子之死,压在鹊儿心头的痛苦太沉重了。她走路也低着头,弯着腰,难得跟人说一句话。加上天西又在死亡的边缘徘徊,她心头的痛苦,说什么能说尽呢?语言对她,已变得毫无意义。
乌老爹得了些雁肉,自己舍不得吃,特意给天西送了来。天西要求先扶他下车走一走,否则他死也不吃。乌老爹道:“只躺着未必就好,走一走未必就不好。两难定夺,我来定夺,让他走一走。天保佑,可别走出事故来!”众人不好违拗乌老爹,于是又扶他下车。他一步迈不上半寸,脚下沉重如打夯。一走伤处就一刺疼。走不久,全身都剧疼起来。不走也疼,疼也得走。行路难,行人生之路更难,行落难人的漫漫长路最难。可高天西哪敢畏难而不行?驻足不行,他就完了。
这一次走,他没有出现幻觉,夜里睡得很安然,第二天也没有迷糊。众人惊道:
“难道真能走好?”
“可不是怎么的?我天生好动,从小到大,也没少得过病,哪一次病把我拖垮过?只有睡死的,没有动死的。”
众人连连点头,主动扶他下车走了走。到了第三天,他下了车,竟不许人扶了,自己举步走起来。众人空扎着手跟着。他举步唯艰,却硬走了几十步,才撑不住了,往下倒去。众人忙扶住,兴奋地道:“好了,真好了!”
强烈的意志,可使生命产生奇迹。高天西不肯倒在草原里,就出现了奇迹。又过了七八天,他身体虽还很虚弱,但已举步如常了。
乌塘人走出贫穷,摆脱愚昧,进入现代文明之路,还很遥远,且“幽昧以险恶”,高天西仍将健步如飞向路,纵然最终走不出金色的辉煌,也要走出血色的悲壮来。
劫后余生,死而复活,大自然更让他觉新鲜、神秘,乡亲们更让他觉亲切、可爱。草原万草枯黄,如烈焰夺目。天空则彤云密布。这秋将尽时的热烈火暴,竟是如此催人昂扬奋发。少年身心中,又活力飞扬。
天西身上的浮肿消了许多,伤口结了痂,只是人有些虚胖,显得黝黑的脸庞如小孩的一般丰满。鹊儿紧绷的嘴角和苦皱的眉弯,微有了些松意。二人长久地相对无言。这脸庞嫩光些无须髭的乌塘须眉,这不施脂粉的乌塘粉黛,不成言之言里,言的是那爱情永恒的良祝,——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第十八章完)
作者简介
姜文社,男,年生,原是企业工程技术人员,现供职于陕西省蒲城县文化馆,为陕西省作协第二届签约作家、渭南市作协小说委员会副主任,有百余万字作品问世。长篇小说《高原皇后》获由全国政协人口环境资源委员会、国家广电总局、国家林业局等六部门共同颁发的第二届全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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