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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玉真散文暖色浮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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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色浮人生

文/张玉真

楔子

年,冬寒料峭,母亲生病离去,抛下孤儿一样的我独留人间。失去了依靠,一位多年我的朋友为了点燃起我对生命的渴望,约见朋友来见我。

约谈期间,朋友的朋友问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没有回答“活着”或是“死去”。

多年前,当我还是16岁小姑娘的时候,曾对“活着”或者“死去”做过哈姆雷特式拷问,后经过和一位报社的编辑书信来往往(编辑姓王,已不在这个城市工作),他写信鼓励我说:“哪怕你就是为了鼓励别人也应该好好地活着。”

20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我是否鼓励了别人,给社会起到好头。但因他的一句话,我是格外认真并努力地生活了。

我爱上了文学。

炎炎夏季,我光着膀子趴在床上努力抒写着那些像小蝌蚪一样的文字,那些小蝌蚪在格子纸上游泳一样,游啊游游着游着就蜕变了,它们变身为青蛙王子,住进了散发着墨香的宫殿里。

正是这座宫殿,给我的血液注入一针兴奋剂,勾画了我的生活、营造了我的未来,我想我的朋友肯定也是找准了我的这一命脉,才提供了“摄像机”面前的自白。当我面对摄像机镜头脑子里闪现的不光是我的私心,还有一份贪恋我过去生活的那些人和事儿。

车子驶入一条沟,顺着狭长的沟壑一直走,看见一片竹园,就是钱家河村了。眼前的钱家河村已经找不见过去的着装与身影。覆盖了青色苔藓的瓦屋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贴了亮白瓷砖镶了彩色玻璃的小楼。20世纪80年代,当第一幢小楼拔地而起时,有人伸长了脖子观望,眼神略带着惊奇和艳羡,但是,没过多久,自己家的小楼也拔地而起。于是小楼与小楼之间就滋生了城里人的做派:关起门来过日子。邻里之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不再随便往来,亮白的瓷砖就像一张张硬生生的面具贴在了墙上。

一年天,好不容易年来了,家家户户殚精竭虑尽情储备,几乎每个屋檐下都挂了大红的灯笼,敞亮的红色几里外都看得见。每扇大门上都贴了喜笑颜开的春联,烫金的大字牛哄哄地闪耀着,咄咄逼人,但早已失去了以往邻里间的热乎;甚至掏钱请来了旱船、蚌舞,也唤不回那遗失的陈年旧味来。

过去的钱家河村人胸襟宽阔,不分彼此,没了油、盐去邻家取,没了酒肉上邻居家匀,有了就奉还,没有谁也不会去讨要;端了饭碗串门,取了碗筷吃饭,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我清楚地记得我的李家邻居端着饭碗上我家聊天,饭碗空了,就拿起勺子从我家锅里舀。邻里有磕碰,吵完就撂过,从来不记隔夜的仇怨。不像现在房屋是宽敞了,人的气量却变窄小了,稍不如意,投毒、放火、动刀杀人司空见惯。我见过一个邻居为了房檐下的流水恶言相向打架斗殴致死人命,自己进了班房,结果遭殃的是两个家庭,从此小楼里再传不出任何声音。

旧时的钱家河村共分为五个组,刘氏一脉是大户,所谓大户就是土改以前,上至镇政府下至钱家河村都是刘氏家族产业。解放后,打土豪,分田地,刘氏土豪被枪杀镇压,家族遗留化整为零分散各个村组。钱家河村刘氏以五组居多。58年建丹江口大坝,需要搬迁,五组全体搬离至京山。

钱家河不姓钱,真姓钱的只有村支书钱大能一脉。

我是70年代出生于钱家河村的人。一个生命的出生,这是值得兴喜和庆幸的事情。但是,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母亲提起来就讲我是一个骗子。怎么骗的呢?母亲讲祖屋(四三年逃荒爷爷带领全家至现在居住地)的白毛奶奶抱我坐在她膝盖上一坐一天不哭也不闹。养大了倒成了磨人精。

01

我儿时有四个玩伴,陈家的云儿,秦家的发娃儿,刘家的秀和王家的菊。陈家云儿住我们坎下,上我家需爬四十三石阶,云儿管爹叫伯伯。这种叫法听上去既新奇又见外;发娃儿住我家隔壁,管自己的爹叫叔叔。菊管自己的爹叫爸爸。菊爸爸一套笔挺的中山装,左上衣兜里还插着一支闪闪发亮的钢笔。每逢节假日从县城里回家,菊就路口里迎着,左一声爸爸右一声爸爸甜蜜蜜地叫,声音腻得比糖还要蜜。只有我和秀儿是那样的卑微和贫贱,管自己的爹叫爹。爹是那样的穷困与潦倒又是那么的生硬与冷漠,以至于有一次我坐在门墩上打瞌睡,爹发现大喝一声吓得我手里的饭碗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出去老远。

八十年代的学生娃和现在的学生娃上学条件是一样的——那就是伸手要钱。钱这个东西在任何年月、任何朝代都显现出它是尊贵的。别看它是一张纸,可这张纸能把人折腾得点头哈腰、鼻青脸肿。来到这个世界上生活得好与坏就是钱说了算,所不同的是那时代的学生娃上一年级学费5毛钱。不像现在,尽管免除了学费,书本、试卷、资料、住宿等各种费用加起来还是成百上千。尽管是5毛钱,但在那个年代,不是家家户户都拿得出来的。穷人家的孩子能否上学都是父母说了算。父母说大儿子上学就大儿子上学,父母说大女儿上学就大女儿上学,父母实在难下决断,就抓阄说了算。可在农村,一个劳力就是全家的口粮,再加上重男轻女的思想,即便是经济情况稍微好点儿的家庭,也是挑小儿子、小女儿上。

我们兄弟姊妹四个。我上学时,哥哥已经毕业在家,弟弟还小,中腰卡着我和姐姐。爹不同意两个女儿上学,他说:“一个女儿家,长大总要嫁人的,花那些冤枉钱。”母亲吃了没读书的苦,砸锅卖铁也要供我们姐俩读书。

村小就设在家门前的破庙里,破庙在“破四旧”时拆了供奉的泥菩萨和泰山爷,支了桌子和板凳儿,成了学堂。

我、秀、云儿、发娃和菊都是在这里读四年级。坐在泰山庙里读书得时时提防庙里的小鬼,它们镶在庙堂两边的墙壁上,尖头骷髅脸,忙忙碌碌有的手里拿着锁链要么正要去锁人,要么就在拉大锯把人从中间一解两半。

讨论起鬼来,童年的鬼事儿特别多。记忆犹新的一次某年过八月十五,家里没钱买纸钱,母亲蒸了贡香让我拿去敬爷,我把十个贡香一口气儿全都扔进坟冢里,爬起来撒腿就往家里跑,回家爹就拦在门口问:“贡香呢?”我愣愣地答:“妈让我拿去敬爷了。爹立刻变了脸说:“轻轻去给我捡回来。”那时天色已晚,整个村庄都笼罩在一片苍茫的暮色中,影影绰绰炭笔一样呈现山的脊梁,我心惊肉跳地又返回爷坟前,那黑洞洞的窑口就像鬼魂张开的地狱大口,我抖抖着地伸出一只手摸出一个贡香,再摸出一个贡香,最后摸起第九个贡香,一颗极度恐惧的心似要爆裂一样连滚带爬的回到家,一头栽倒在床上裹进被子里放声大哭。母亲端着一碗白菜烩贡香关切的问我:“怎么了?”我抽泣着恨恨地责怪母亲为什么不要我了。母亲莫名其妙的说:“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了?”当晚,那份白菜烩貢香说什么我也不敢吃,生怕鬼拿了我去做替身。

童年的鬼除了在泰山庙里,还有一些精灵鬼、屈死鬼钻进云儿奶奶的肚子里。云儿奶奶扁嘴没牙,吃饭嘴巴像窑洞一样,塞满一嘴关闭窑口两腮鼓鼓胀胀用力挫。或许就是没牙,没有把门儿的,她肚子里的各色鬼总是跑出来勾了我去。我因常常丢下饭碗没命地往云儿家钻,爹就站在院场喊:“×××,家里有扎鳖刺!”爹喊我装听不见,爹就拿棍子请,请的次数多了,爹就看我成皮脸,懒于动手时,就直接拿眼皮翻,路过爹的眼前,寒光一闪,周身不寒而栗。

在泰山庙读至小学四年级,基本就算毕业了。因为钱家河村没有五、六年级以及初、高中学,如果学习不出色,就不能继续上学。年的秋天,破庙里出了两大才子,我和坎下云儿。菊两分之差没考上,去了他爸的县城复读去了。发娃、秀分数不够直接回家务农。

开学的第一天,我和云儿都穿上平日里压箱底的衣服,云儿奶奶手巧,给云儿缝制了一套鹅黄色绵绸套裙,那是80年代整个泰山庙村唯一的一条裙子,那条裙子穿在云儿身上就像一朵艳艳的黄花。菊虽然有个上衣兜里插钢笔的爸爸,可我还是更羡慕有奶奶当花儿一样捧在手心里的云儿。中心学校收费7元,上学的头天晚上,母亲把我叫到脚边,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毛泽东选记》,《毛泽东选记》里夹着借来的10元钱,那钱是问金老师借来的。金老师名叫金桂兰,是泰山庙村小老师,教我们语文。她是教育局唯一一名分派下来的公办教师。她的吃喝拉撒生活都在破庙里,或许和我一样也怕鬼,一到晚上,她就打着手电筒找我睡她脚边。母亲也很照顾她,菜地里青菜匀给她吃,家里来了像样的客人做了好吃好喝的不落下她。在女娃子读书这个问题上她和母亲观点一致,她说:“真儿是一个灵性娃,不读书可惜了。”她劝解母亲说,“你现在辛苦,将来一定会得到她的福。”我想她的愿望和母亲一样是美好的,但是人生的变数确实是不可预知的?

看着母亲从《毛选》里抽出10元钱,父亲当即又重复了他的不满,母亲不屑地回复了一句:“娃儿们读书你啥时管过?”爹就讪讪地:“地里的活以后别叫我干了。”母亲不睬父亲的恐吓,直接叮嘱我把钱装好,报完名把剩下的钱再拿回家交回她手上。

02

(泰山庙村破四旧改为钱家河)钱村离重点小学三里路。路程不太远,沿河而上,水往沟里走,人在埂上走,走到尽头看见一片小竹林,竹林下方有一块平地,平地里面有一排砖木结构瓦房便是中心小学。学校的周边除了农户就是洋气的机关政府单位,所以在学校读书的,除了我和云儿以及周边选拔的几个尖子生,全是乡镇机关干部子弟,他们的穿着、见识和打闹都让我和云儿觉得新鲜。最让人惊讶的是我见识到了云儿奶奶肚子里的故事,它们写在书上,作者叫蒲松龄。

中心学校早上六点半上自习,晚上九点半下自习,所以必须得住宿。食宿也是很大一笔开支,我没钱,家里也没多余的粮食由着我拿,中午就回家狠狠地塞一肚子饭菜,遇上剩饭剩菜就带点儿,没有就带上一颗生红薯或一根生萝卜算晚饭填肚子,后来,我的胃病越来严重跟这也很有关系。

教我们重点班五年级班主任名叫刘振华。他是个瘸腿儿,就住在中心小学对面,教完我们回家,像个家庭主妇一样喂猪、喂牛。据说他没老婆,有个侄子跟他住。别看此老师腿瘸,但文采好,记得有一次上体育课,我和同学们正在学做操,他突然走至操场中央拍了拍我的肩磅说:“跟我来一下。”我至今不清楚有那么多的同学他为什么独独叫上我。我跟在他后面,忐忑不安的走,走至操场边他突然从衣襟兜里掏出一个长方形的薄纸片递给说:“你替我去邮局一趟,把它丢进邮电局门外一个绿色的筒子里就好了。”我狐疑地望着他,他催促着我讲:“马上下课了!”我撒开腿飞跑,站在邮局门外的绿皮桶子前,捏着这个长方块形的纸片,心里思忖着它里面是什么,又为什么要塞进这筒子里呢?这个问题我想了许久一直没想明白,一次放假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把疑问讲给了小云,没想到小云一路走一路笑弯了腰。事后小云告诉我那就是邮信,把想要说的话写在纸上通过邮局传达给你想传达的人,右上方那个拇指大的一个小方块就是邮资,贴上它就能畅游天下。我心说世上还有这样的事儿?我问小云世上有姓编的人吗,小云说不知道,我说刘老师的信就是写给姓编的人,他的名字叫“编辑”。

年秋我顺利地考取了镇中心重点中学,重点中学和重点中心小学同属整个青山教育战线,它们就像兄弟,一个在上,一个在下。沿河而上的是弟弟,拐一个山嘴和镇政府一墙之隔的是哥哥。哥哥吸纳了整个青山的骄傲,所以进入这座殿堂就是家中的骄傲,我在这所殿堂里读了一年半。一天中午回到家,突然发现母亲不见了,问弟弟,弟弟说母亲住院了。赶到青山卫生院,母亲躺在病床上,眼是青的,脸是肿的,头上破了两个窟窿,手腕上裹着夹板,浑身上下血糊狼藉,看见我,母亲的眼泪成串地滚,半晌说:“要不是为你们,我坟冢上草早就长长了。”返回学校,教我语文的班主任老师说:“张玉真,钱带来没有?”我低着头站在课堂上,班主任老师说:“你回家去拿学费吧。”我收拾收拾书包回家去拿钱。家里哪儿来的钱呵!母亲和父亲打架就是因为我的学费。父亲平日里不务正业爱纠结一帮人打平伙,打平伙也就是团伙凑份子买肉吃,今天凑份子上东家吃吃喝喝,明天凑份子上西家吃吃喝喝。喜打平伙的多半都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成家立业的没人参与,因为打平伙吃一顿饭就等于吃了一家人的口粮。年能吃上一顿饱饭也得是一块红薯片算计着上小钢模磨成粉面匀着吃。那天爹带着一帮人回家吆喝着让母亲舀面做饭,母亲说面缸里没面,爹就又吆喝着说舀米做米饭。母亲说米缸里没米了,母亲的话显然是驳了爹的面子。以往爹带人回家,母亲是很给面子的,面缸里没米没面衣襟里揣着面瓢米升跑出去借,可今天母亲不能容忍了,因为我回家取学费钱了。母亲没钱,交待我说:“你跟老师说先缓两天再交上去。”而后,母亲要求爹出去收小猪仔的的陈年旧帐。母亲养了一头老母猪,两头肉猪,养猪的目的也就是手中能有活钱好供我们读书。眼见爹把钱造出去打平伙了,母亲眼前一黑,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自己眼瞎指望不上也就罢了,至少能给自己的娃儿带来希望,可是……母亲疯了,当即就指着爹的鼻子骂开了:“你死到外面别回来算了,没你我们娘儿们还好过些!”母亲绝望地骂,爹就野蛮地打,爹的绰号叫“蛮子”,蛮子打人跟武打片似的,母亲不是黄蓉,也不会武功,自然落得满身是伤痕。

我溜墙根儿裹在同学们中间偷偷坐回教室里,班主任似乎预知了我家里的一切,破天荒没有当众点起我的名字问。

我溜墙根儿上了一个星期的课。有一天班主任终于爆发了,说:“张玉真,钱带来没?”我低声说:“没?”“回去拿去,什么时候钱拿来了什么时候来上课!”我就像是个拾荒的弃儿被厌恶地驱赶出了教室。

站在教室外面的台阶上,深秋的原野是那么的惨淡与萧瑟,迎面刮来的一阵风把操场边白杨树上的叶子吹了下来,叶子随风贴地打一个旋儿,然后就静止不动了。

我茫然地奔下台阶,跑到白杨树下捡起一片叶子,放在眼前看,感慨我和这枚叶子的命运是多么的相近啊!

我背着书包顺河回家,父亲像是早已算计好了似的在细河等我,他递上一根牛鞭说:“去,把牛赶回家。”

03

我和童年的伙伴儿又在山坡上相遇了。这种相遇是耻辱的。我以为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可以逃脱命运的摆布,虽然和菊相比没有可以叫爸爸的父亲,也没有像小云一样可以喊伯伯的老子,可是,与秀和发娃儿相比较,通过我不懈努力,总算踏上了一张跳板,只要稍稍用点力,和管自己父亲叫爸爸的菊一样前途一片光明。

只可惜这块跳板在戏耍我,它成功地把我抛向天空,又狠狠地把我甩向地面,我的整个身体都蹭破了皮,心脏渗出的液体流满地。

回家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洗碗喂猪,然后观察秀和发娃儿他们把牛吆向了那面山。如果他们把牛吆向南山我就上北山,他们上北山我就爬南山。有时候,看见他们还没出村口,我就故意磨磨蹭蹭避开。有一次,我刚把大犍牛赶出村口,正遇上发娃儿和秀,秀看见我张张口想跟我讲话,我一低头,在牛屁股上狠狠打了几鞭。

我每天把大犍牛独自吆上山,自己站在山顶怅茫地眺望远方――绵绵群山就像过年、节母亲蒸笼里的馒头,望过了一山还有一山,山山相连,我的眺望就像掉进山里的小兔子无论怎么冲撞就是撕不开一条缝隙儿,视线所能触触及的依然是山。我在山里憋闷得喘不过气来。

偶尔拿眼光搜寻昔日的小伙伴:就会发现发娃儿站在一棵树上摇啊摇,秀坐在树底下的青石板上一边做针线一边笑。比他们年龄小的放牛娃儿们则围绕在树的周围画圈儿追撵嬉戏。这份热闹游戏我曾经也参与其中。那会儿我在泰山庙里上四年级。只是多吃了两年的饭,此刻的我再没那个兴致了。而我的大犍牛似乎还贪恋着昔日的热闹,时不时地停下吃草的头向着自己伙伴儿的方向不停地张望和吽叫。我懒得理会大犍牛,一个人静静地躺在草丛中看万里晴空悠悠的白云游来荡去,它们在天空中作悠然状是否考虑到投进人世间的那些阴影和烦恼呢。

一天吃过午饭,我收拾了一篮衣服下河去洗。下河以后,我就把衣服藏进蓬蒿里,再一次顺河奔向学校。已经有一学期没有看到学校了。这一次去学校,虽然不是去读书、去开学上课,但比第一次和小云一起上学时还要心情激动。我站在离学校千米远的供销社门口远距离眺望,学校没有改变,仍然端庄、漂亮、温文尔雅地挺立着,住宿生不慌不忙地游走于教室外面,走读生以百米飞跑的速度奔进教室——他们想赶时间完成课堂作业;“当当当”上课的钟声敲起,同学们蜂拥进教室,嘹亮的歌声响起,紧接着就是讲课老师夹着备课本迈步走进教室,只听班长一声“起立”,这时耳畔响起的是桌腿儿碰凳腿儿、凳腿儿磕桌腿儿的声音,然后同学们说“老师好”,接着讲课老师回答“同学们好”。录像似的回放了这一幕,我忍不住泪流满面:“学校,我的学校,我再也回不去了。”哭了良久,我飞身下坎又顺河回家放牛去了。

再次站在大山的山顶上,我已不再单纯地眺望远山,也不再茫然地跟随小伙伴儿的热闹,因为我在乡供销社的柜台上看到了一个专门销书的图书专柜,哪里摆放着许许多多我从没见过的大书小书,这真是瞌睡虫来了遇见枕头。看着那些摆放姿势各异的书,我心跳加速不自觉地伸手求售货员姐姐拿来看看,可要是带回家,兜里没钱。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可以攒钱“读书”。

北山的山面地势陡峭,虽然不能作为理想的牧牛场地,但是它作为我的“金矿”可有待开发。我先是爬树,摘乌桕籽。虽然由于鸟雀和别的放牛娃已经摘过,但凭借着蹓,一棵树上蹓一捧,十棵树上蹓一兜,每天放牛回家我的衣服裤兜就像挂在腰身上的两颗炸弹鼓鼓囊囊。有一回被父亲发现:“你上山当土匪去了?身上装的啥玩意,像吊着两颗牛蛋?衣服撕坏了明儿光身子啊?”我懒得理他,偷偷进屋把衣兜里乌桕籽掏出来放进床底下的布袋里。当然,山上不止只有乌桕籽,山上还有桐梓、柏籽、龙须草。

整整一秋一冬蹓下来,我有了十元五角钱。

我一口气在供销社买了四本书,它们依次是期刊杂志《啄木鸟》、单行本《秋海棠》、鲁迅的作品《鲁迅文集》、张恨水的小说《啼笑因缘》。白天我正常放牛,给牛上草饮水兼喂猪洗碗做家事,到了晚上躺回床上犄角旮旯我就成了仙。腾格尔的《天堂》唱的是草原,而我的天堂就是我睡觉的床脚旮旯。天一黑,我在天堂里不敢用电,怕父亲母亲发现骂我。我借用我上学时的空墨水瓶,瓶盖中间钻一个洞,用铁皮卷一个捻芯,然后灌上煤油偷放在砖支的床腿儿上照明。静静的夜晚,一灯如豆,我感觉我又回到了学校,回到了我向往热爱的世界。

这个世界让我好梦连连、浮想联翩。一天夜里,我梦见《昙花梦》里的两个女飞贼翩然而至站立我床前。白衣飘飘的“白璧无瑕”低头抚摸着我的脸,而干净利落的“踏雪无痕”则掏出元钱放在我的枕边,两个女侠立于我床边相视一笑说:“去,读书吧。”我一喜,快乐地叫道:我又可以上学读书咯!撩开眼皮,晨曦的微光从土墙眼儿里跑进来,爹却早已站在门外大声地斥责:“太阳晒着屁股了还不起床。”

04

春天的河床,不同于冬天的河床焦渴、起皮。春天的河床就像女孩儿的皮肤,湿润保鲜。春,就是营养液。这瓶营养液泼向了细河,细河立刻就像一个吸取了营养的孩子,伸伸懒腰,苏醒了过来。

河床上,阳光普照。牛在撒欢,羊在竞技,猪在拱地,俨然成了动物们的乐园。因为牲畜而聚在一起的主人也充满欢乐:大人聊天,小孩儿嬉戏。

经过了一秋一冬,我和秀、发娃儿始终没能打破僵局。即便是去河里担水遇上,我们也装做互不认识。秀不好意思上前跟我打破这个僵局,我也不好意思上前跟她打招呼,倒是发娃儿住我家隔壁,年前一会儿上我家借扫帚、一会儿家里来客人上我家借瓶酒,虽没有正儿八经交流也算说过话。

其实早在泰山庙读书时,细河就是我、秀、发娃儿的游乐园。菊有一个可以向我们炫耀的爸爸所以很少跟我们一起玩儿,小云奶奶穷讲究,一看见小云和我们一块儿挖沙玩泥巴嫌脏就呼唤小云赶紧回家。只有我、秀、发娃儿是家里优秀的猪倌,猪在猪圈里没食吃饿得哼哼叫,家里大人就会吆喝着我们把猪撒出去啃草,细河那绿地发乌的水草就是猪食。我们就在细河的沙床上挖坑修灶,秀舀水,发娃儿烧火,我最小,站在旁边嘴里念着“咕嘟嘟饭烧烧,爹一口妈一口”……这个游乐园虽然没有滑梯,没有旋转木马,有的是沙子、小石头和水,可童年的我们依然玩得热火朝天、快快乐乐。

时间过得真快啊!眨眼之间我、秀、发娃儿快要变成大人了。我站在一棵柳树下端详秀。秀已不再是小学四年级那个邋遢的秀了。她穿一件黑底印花布衫,下配一条绿色长裤,脚穿一双灯芯绒布鞋。秀的柳眉儿、细眼儿、瓜子脸并没改变。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身材的增高、脸盘拉大、眼角眉梢拉长,一眼望过去更加的妩媚丰满。胸前业已像花骨朵一样鼓起两朵小花苞,花苞含苞待放,十分耀眼。秀只比我大两岁,却出落得如此诱人。

只是出落得如此诱人的秀和我一样,不应该生在刘二球那样的家庭里。

秀住我们家坎下一个坡截面里。秀爹刘二球是个独眼儿,会看风水。据说刘二球看风水不用罗盘,用一只独眼就能锁定,因此秀爹得了一句歇后语:刘二球看风水——独一份儿!

秀妈是个哑巴,这个哑巴聪明。刘二球给别人看风水混个肚儿圆,哑巴就自己带着两个女儿在家。有一天刘二球看完风水回家身边多了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男人一进门就直往秀姐的房间钻,哑巴耳聋眼不瞎抄起笤帚疙瘩就打,那男人反而一把揪住刘二球嚷嚷:“要么赔钱,要么赔人!”

原来刘二球看风水看到人家女人的床上,情急之下满嘴胡诌说和女人发生关系是风水朝向桃花心,星象不对,家门犯贱。让男人赶紧把门脸摆正对着一蔸儿刺,这样女人心上扎着一蔸儿刺就再也不会犯贱了。男人按照刘二球的指点,刚正了风水女人却从楼梯上掉下来摔死了。男人醒悟过来一把揪住刘二球说自己的老婆是刘二球用风水扎死的,不赔就告他强奸,刘二球害怕坐牢顺嘴就把自己的大女儿秀姐儿赔给了男人。

哑巴看着刘二球连说带比划弄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抄起一把切菜刀就奔刘二球砍去,刘二球吓得屁滚尿流撒腿就跑。自此,哑巴就带了秀姐儿和秀生活。秀姐儿是一个懂事的女孩儿,知道家里没有男人遭人白眼和受人欺负。年也就我刚上初中的那一年自作主张招了一名同乡李姓小伙做上门女婿顶替门户,这个没了刘二球的家庭过得也算平和安宁。

站在秀旁边的发娃儿和我们也有些不同,发娃上身长下身短身材不成比例,但他长相敦厚,一看就是一把种庄稼的好手。都说发娃儿是个带犊子,带犊子是个什么意思不明白。发娃儿管王叔叫叔是和我们有些不同,但王叔做派上和爹一样坚硬与冷漠。发娃儿平日里不怎么亲近王叔,自从二婶子又生了群和花一双儿女,王叔更是对发娃儿刻薄了。二婶子曾争取过让发娃儿继续念书被王叔骂了回去,王叔说:“长儿如父,要庇佑年幼的弟妹,哪能只顾自己呢?”二婶子为此和王叔打过一架也就不了了之了。

二婶子爱串门,串门的内容就是诉苦,诉的苦多了他们家的事我也了解一点儿。二婶子娘家是河那边均州人,20岁由父母做主嫁给陈家梁子王石军,王石军堵包河修水库被石炮炸死。二婶子孤儿寡母过日子艰难,又经媒人劝说嫁给当时还是愣头青的秃子王叔。刚结婚那阵王叔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自己不吃就尽着发娃儿吃,可自从添了群和花,王叔就学着川剧“变脸”了,看发娃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发娃儿辍学回家,王叔就托人替发娃定了门亲,对方是个痴呆女,发娃不同意,王叔拧着发娃儿的耳朵说痴呆女咋了省彩礼能生娃就成。为此发娃儿躺在床上哭了三天三夜,以后只吃饭、干活,对王叔一句话也不讲。

05

发娃儿站在猪圈边手里拿着一包什么东西一扬手就丢了过来,我笑着躲开,发娃做了一个手势,我弯腰拾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双鞋垫。这是一双用三色线绣出的鞋垫,其中黑白两色绣出了憨态可掬的小熊猫,绿颜色是小熊猫嘴边啃食的竹子。不用猜这一定是秀的杰作。我进屋把鞋垫垫进鞋窝里,大小正合适,看来背下里秀是偷偷侦查过我的脚印的。

既然秀托发娃儿丢过来绣球,我也就不会再不好意思了。当晚,我就对发娃儿打了个手势,明儿一起放牛。

第二天我和发娃儿站在路口等秀,远远地秀和秀的小母牛过来了,我让过小母牛等秀过来和秀一起走,秀笑,我也笑,然后我从兜里掏出一颗糖递给秀,秀接过来丢进口里,我和秀香甜地吃着糖故意不理发娃儿,发娃儿看着我们的小动作突然发着狠地说:“你个没良心的真娃儿,看看这是什么?”我转过头一看,居然是一本书。我说:“你哪儿来的?”发娃儿伸出一只手说:“拿来!”我鼓起腮作呕吐状,发娃儿说:“恶心死了!”却顺手把书丢给了我。

我一边翻书一边再一次问:“这书你哪儿来的?”这一次回答的不是发娃儿,是秀,她说是从姐夫的枕头底下偷来的。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看书?”秀说:“你打小就喜欢书嘛。”

我们顺着细河进入蓝家沟把牛拦截进一个山洼里,像是约定好了一样,我和秀挨屁股坐下了,牛丢给了发娃儿看管。发娃儿不知从什么地方搜刮出来一抱风干的红薯藤放在牛面前,我和秀坐在草皮上各自看着牛吃,看着看着秀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我着急了说:“秀,我不是有意疏远你,不和你们在一起——”秀却自顾自地说:“我该怎么办啊?”我用袖子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说:“怎么了?有事儿你跟我说。”秀突然涨红了脸说:“我不来月经了。”我说:“不来就不来呗,省得烦死人啦。”秀的声音里明显透着哭腔说:“可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啊?”

就像天上突然滚过来一个炸雷“咔嚓”一声把我的耳朵都震聋了。我又问了一遍说:“你说什么?”秀说:“我肚子里的孩子可怎么办啊?”我惊讶地将视线一点一点集中到她的肚子上,我的眼神分明在问秀:“你肚子里的孩子哪儿来的?”秀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呜呜咽咽地说:“我姐夫他不是人!”

秀哭着说:“我姐嫁给李顺有都是钱太能逼的。”

钱太能是我们村的支书,此人为官多年,仗着手中有点权,做尽了恶事。

从秀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才了解到,钱太能的小舅子李顺有去钱太能家走亲戚无意中相中了秀姐,几次托钱太能提亲都被秀姐拒绝了。某天一个獐头鼠目的男人揪住刘二球死死不放,被钱太能看在眼里,他瞅准机会来了,先把刘二球叫进村部一顿训斥和臭骂,刘二球平日里鬼弄八卦耍小聪明此刻却傻了。稳住了刘二球,钱太能又叫过来那獐头鼠目的男人道:“你作奸犯科敢在这儿闹看我喊人把你扭送进派出所判你下大狱吃牢饭。”那獐眉鼠目的男人也只恨自己的腿短赶紧求饶。送走了二位,钱太能的阴谋算得逞了。他派人叫来秀姐说:“你想救你爹还是只想顾你自己,想救你爹,咱们就是亲戚,亲戚哪有不帮亲戚之理。只想顾你自己那我就去派出所举报你爹犯强奸罪。”秀姐只好噙着眼泪答应下婚事。本来婚后一直过得相安无事,最近半年,随着秀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李顺有动了邪念,避开秀姐对秀动手动脚。秀平日里多有防范,又不好对姐姐讲。一天中午,秀姐和哑巴都在麦田里锄禾,秀赶牛回家生火做饭,秀坐在灶火凳上给灶眼添柴,李顺有冷不丁从暗处蹦了出来,秀拼死抵抗,无奈一个孩子怎能斗过一个发了疯的禽兽。她不敢对哑妈讲也不敢对姐姐说,只得打掉门牙往肚里咽。

我气愤填膺地说:“那你就这样忍下了?”

秀说:“不忍下咋办?你以为闹大了对我就有好处吗?我一个黄花闺女,名声臭了不说,我姐姐还怎么活?家散了,我姐姐一双儿女怎么办?你知道我爹在什么地方吗?他拐卖妇女被关在牢里,有一个不成器的爹我们姐俩能好过到哪儿里去呢!”秀抹着眼泪自言自语地说。

初春的阳光薄薄地洒进山峦,就像给山抹了一层黄油,这层黄油渐次褪去,天色就暗了。我们该赶牛回家了。

我把牛刚赶进牛圈里,爹远远地就抛过来一句话:“真娃儿,你变得越来越会偷奸耍懒了,放个牛连中午饭都懒得回家做了。”

听着爹这么说,我想起秀下午刚刚说起的一句话:是啊,有一个不成器的爹,我们做儿女的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我的心突然渗出一阵悲哀凉与酸楚,这就是爹与爸爸的区别,爹担心的是女儿偷奸耍滑不做饭,爸爸担心女儿是不是病了吃不进去饭。我用力抬腿一脚把一颗小石子踢飞出去老远。

06

秀的肚子越来越大。秀把破床单撕成白布条,一条一条缠在肚子上。我替秀着急,一趟一趟往供销社的图书专柜跑,希望能从书里帮秀找出解决的办法。然而,事与愿违。一天中午,哑巴一声尖利的惨叫紧接着是秀姐一声凄厉地哭喊:“秀,秀,秀啊,你快醒来啊。”

秀死了。

喝了一瓶敌敌畏,李顺有拿粪瓢往秀嘴里灌着大粪汁儿,灌着灌着整个人就乌黑乌黑的了。

紧接着,发娃儿也结婚了。

发娃儿的新娘看着白眼睛仁多黑眼睛仁少,见人就嘿嘿傻笑。不知道发娃儿娶了这样的新娘心中有何感想,只有他自己清楚秀最终走上绝路是不是和他结婚有些许关系。

泰山庙村(现叫钱家河村)共有三个组。二组和三组连着一座山,那山就是刘家沟山。刘家沟正面山脚下有座庙就是泰山庙。泰山庙在“破四旧”那会儿香火旺盛,破四旧以后就变成了断壁残垣孩子们的学堂。泰山庙旁边有一座夯土墙的瓦屋,那就是我的家。

我家门前有一条老白公路。这条老白公路原是一条小路,70年代末期拉水泥杆子架电线才修成老白公路。二组也多亏了这条老白公路才变成了钱家河村的风水宝地,成了发布重要信息的集散地:放映队来了在二组;唱戏的戏台搭在二组;耍猴的、变戏法的来了在二组。

其实,这条老白公路还肩负着另一个责任——分界线。它把整个二组分隔成了路里边和路外边。路里边沿山的地方尽是房屋,路外边是一畈庄稼地。站在路外边的庄稼地里抬头望,整个二组的房屋呈阶梯状占据了路里边整个坡面。坡面房屋和庄稼地搅和一片,白花花的是坡地,青堂堂的是庄稼苗,黑乎乎的是房屋。山面上房屋与房屋之间横三绞四互相缠绕的尽是小路,路细如绳,就像黑人球星头上的发辫儿印。

和泰山庙相毗邻的家黑乎乎的就像一个鸟窝,鸟窝里门大开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一会儿给猪喂食一会儿拿起扫帚打扫地——那个姑娘就是我;过一会儿,鸟窝里又走出来一位姑娘,那姑娘约莫20岁,比十五六岁的姑娘略显粗壮,上穿一件的确良青布褂子,下穿一条钢青色裤子,屁股上打一个似圆盘的补丁。姑娘从大门口里出来扛上锄头直接向西,然后转方向向东顺着房后坡的一条小路至到一块平地里。平地里麦苗乌青,姑娘放下锄头就锄了起来。这个姑娘便是英儿。英儿从小身体结实,干活舍得出力气。真儿细气,年龄明显比英儿小,个头偏要比英儿高,高就高吧,走路起来腰一扭一扭的,锄草草不死,爬坡拾柴腿儿抖。爹时常就拿了一句话抢白真儿说:“你跟那下乡的知青差不多。”真儿木了脑袋不明白爹说话的意思,英儿就掩了嘴笑,而后解释说:“爹说你是城里来的姑娘。”我很不服气地想:“城里的姑娘怎么了?城里的姑娘干净、聪明、漂亮、有文化,我就是愿意做城里的姑娘。”

据邻里私下谣传,我家跟泰山庙有些渊源。渊源的源头是我奶奶。我奶奶是河对岸均州人(今丹江口市)氏,18岁嫁给我爷爷。我爷是郧阳草坪人,跟均州九里岗村仅一江之隔,至于我奶奶为什么嫁给我爷爷不得而知。倒是泰山庙里的鲁和尚不姓鲁,幼年被鲁员外从李氏家族买去赊进庙里。他赊进的火龙庙距我奶奶娘家仅一里地。鲁和尚自己讲他和我奶奶青梅竹马,但身为和尚必须遵循庙规,我奶奶不得已嫁给了给张氏家族当长工的我爷爷张周林。再后来我爷爷带着我奶奶沿路乞讨流浪到了泰山庙,很意外,此时的鲁和尚也做了泰山庙的主持,他一眼就认出了我奶奶。看我奶奶拖家带口就圈出一块庙地让我爷爷有了安生之地。于是,我爷爷在破庙边的石峡壳里搭建了一个小窝棚住了下来。年以后,为破除封建迷信,红卫兵砸烂庙宇,鲁和尚无处安身,我奶奶念及恩情就让爹把鲁和尚接回家颐养天年。可是,民谚说:粘了庙上一粒米,祖祖辈辈还不起。我奶奶一共生育六个孩子,老大是个哑巴被火车削掉了脑壳客死异乡,老三是个光棒,最聪明的老五被电死,最小的女儿吊死。而我,作为爹最小的女儿莫名地变成了终身残疾。我不相信迷信,但它对心理是有暗示的。

07

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孩子却不知哪儿去了。

秀死了,发娃儿结婚了。牛群里只剩下了我。我孤独地赶着大犍牛一山一山地乱窜。一天,我卧在草丛里,迷迷糊糊就睡着了,朦朦胧胧中听见一个声音喊:“哎,你的牛吃庄稼啦。”我努力地想睁开眼,可无论我怎样使劲儿,眼皮沉重得就是拉不开一条缝儿,有人用巴掌猛拍了我一下,我一惊,挣脱出梦魇,瞧见一个厚嘟嘟嘴唇的男孩子站在我面前说:“你牛吃庄稼了。”

我揉着眼皮说:“哪儿哪儿?”这个男孩子就是新伙伴柳,住在钱家河村一组。如果当时我了解了他带给我的一系列痛苦和麻烦,我一定避开和他的嫌疑。然而,生活中的前因后果冥冥之中似乎早已天定。

细河的水淌淌流,岸边站着垂杨柳。男孩儿柳,就好似一棵垂杨柳,每天把牛赶在细河上等我,看着我把大犍牛赶下河,汇合一处,然后交流商讨哪儿的青草茂盛。我觉得柳很会放牛。他放牛不偷懒,腋窝里夹一把镰刀,看见青草就用镰刀割进牛嘴里。和他一块儿放牛,从来不用担心牛吃不饱。

那是一个黄昏,我刚放牛回家。爹坐在檐场上抽烟袋。陪同爹一块儿坐着的还有书记钱太能。看见我,钱太能的脸笑出一朵花:“真儿,放牛回来了?”一看见这张阴险狡诈的假脸,我就想起了秀那乌黑乌黑的脸,这个刽子手杀了人还腆着脸笑。我没好气儿的鼻子哼哼了一声。一旁的爹见我慢待的神情,拿眼狠狠地剜了我一下,鼻腔里喷出一股青烟说:“去洗几个菜,晚上我和你钱叔喝几杯。”

我一边洗菜,一边想着钱太能上我们家来的原因,就在几天前,英儿就因为他出嫁到了同村的夏家。没有陪嫁,没有仪式,夏家男娃用一辆自行车把她带进县城绕了一圈就算娶进了家门。这门亲事爹起先是不同意的,夏家长辈动用了钱太能的面子爹最终才答应了下来。我悲哀地对英儿说:“爹把你的一辈子卖了,你还帮他数钱!”英儿不肖地说:“嫁给谁都一样,我不挑。你以为你不同意,爹就听你的了?”想到这里,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晚上母亲炒了五个菜,烙了饼。爹叫我上桌一块吃,这是平日所不允许的。我忐忑不安地坐下,爹让我给钱太能倒酒,我装听不见,端起饭碗说添饭起身跑了。

吃罢晚饭,爹拍着一条凳子说:“真儿,碗让你妈洗,你坐下,有事和你说。”

我挨着板凳坐下,钱太能先推磨似的绕了一圈,一圈转完,突然话锋一转声音洪亮地说:“你和柳家四孩儿的事我和你爹都知道了,我就是为这事儿向你爹提亲来的。”

我像被烧着了似的“腾”地一下从板凳上站了起来,颤着声音说:“你听谁说我和柳家四娃有事儿了?一块放牛就有事了?你是书记,书记就这点素质,还会颠倒黑白,带头造谣啊?”

我的质问让钱太能尴尬万分。他几欲张嘴,一旁的爹厉声喝道:“你不同意,冲人家笑什么笑啊?”爹说的笑就是有一天放牛回家的途中,柳突然说了一句:“真儿,你帮我绣双鞋垫行吗?”我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冲他笑了一下。我笑是因为我不会针线活儿,母亲每次总是拿这个收拾我说嫁出去以后挨打别回家哭屈。我的笑是自嘲的笑。在农村,女孩儿不会针线活儿就是无才。

爹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我冷笑着说:“未必我冲谁笑,就是要嫁给谁吧?”我的顶撞大大挫伤了爹的面子,尤其是当着钱太能的面,爹勃然大怒,甩手狠狠给了我一个大嘴巴子。

我嚎叫着甩上房门,躺倒在床,放声大哭。

08

我站在细河上四下张望,瞧见没人,就做贼似的一个人把牛赶上南山。刚上南山,柳就像土行孙似的从屁股后面冒出来。我只好把牛再赶上北山。

就这样捉迷藏似的捉了几次,柳大约看出我对他的厌恶。但是,相思是一件利令智昏的事情,柳不敢面对我,但却像尾巴一样前后跟着我——我成了村子里的笑柄。年长一些的老人见了我就打趣说,真娃儿,给你介绍个婆家,康(糠)家山杜(肚)家嘴,给你介绍个婆子是拐拐腿儿。某一天,父亲犁地,要我去柳家借牛。我没好气地说:“要借你自己去借。”爹瞪圆了眼睛,那架势好像要生吞活剥了我。我已经受够了他找茬行事儿。

我去了柳家。

这是我第一次进柳家的门。柳家的房和我们家房差不多,一样的黑瓦泥墙,三间大瓦房。然柳家的孩子多,一家一家分出来墙面开了许多的门洞,犄角旮旯修了好几个灶台。

柳家老人强留我吃饭,我像一个受惊的兔子坚决不吃,柳红着脸拽着我的胳膊,我急眼,牛也不赶,扯下胳膊,撒腿就往家跑,一边跑一边痛哭流涕,我相信世界上再没有一位父亲能够像爹一样给自己的女儿使幌子下绊子。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牛儿跑。这个牲灵就知道吃草,偶尔抬起头来望望我也是那么的毫不关心。我怅茫地望着远山深处的天空,希望城门大开,一位彩衣仙女抛袖化桥,突降人间,把我带去天上过不食人间烟火的日子。然而白云悠悠,天门紧闭,我到哪里去寻找我人生的出口呢。

一天,母亲让我上舅家给外婆烧纸钱。我猛然想起张家口的小舅。小舅当兵正赶上年唐山大地震,医院里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之后荣立了二等功,后来小舅在张家口结婚成家,留在了部队。我想我应该向小舅写信求助。

当下,我去买了信封、邮票,晚上我趴在床上给小舅舅写信。我在信中写道:亲爱的小舅舅:“您好!我是您的外甥女真儿。我辍学回家了,父亲不让我读书,还逼着给我找婆家。小舅舅,我不想嫁人,我还小。未来的路还很长,请您帮帮我吧。”

信寄出去之后,我在家里热切地期盼着小舅舅的回信。农历四月二十三这一天我生日,爹突然把我叫到面前掏出一封信说:“你给我念念。”一瞧见来信,我的心就怦怦地乱跳,心里说:“小舅舅,你不会害我吧。”写给小舅舅的信中,我再三交代,一定不要让爹知道我向他求助的这个秘密。现在信落到了爹手里,我只得硬着头皮念下去,幸好,小舅舅是个聪明人,只字没提我给他写信,甚至还委婉的提出了能不能让我去他家帮着照看小孩儿。我抑制住欣喜若狂的心情望着爹。爹面无表情地收起了信,对小舅舅的提议只字不提。

我知道了对爹采取温和的方法是行不通的。

季节很快就进入五月。四月和五月永远是农人的忙月。四月初,忙打豌豆、办地薯地,到了四月至五月,就是抢庄稼。抢庄稼就像打仗:抢麦子是夏收,抢水插稻是秋收,农民的日夜辛劳正是为了这一夏一秋,没有这一夏一秋一年四季就得饿肚子。我们家少了英儿这个帮手,我就得冲锋陷阵。

为了抢收,我给大犍牛头上套一根绳子,让它溜地边吃草。我帮母亲割麦、担肥,割着割着,地头忽然冒出一个人头来,柳在另一头割麦,我惊讶地问柳:“谁叫你来的?”柳说:“我自己来的。”担肥也一样,我和母亲往麦茬地里施肥,担着担着,柳就出现了,柳自己家有肥不担,跑我家地里瞎忙乎,我恨死柳了,拿眼剜他,拿脸子摔他,可柳硬装听不见也看不见。与此同时,我分明看见了爹藏在背影里窃窃地笑,他分明是在警告我:只要我泰山坐得稳,不怕你小鬼乱踢跳。

我知道我不能再任由着爹摆布了。

我给自己准备了一只手电筒,没人的时候收拾了衣服,同时我以一封信代替母亲夹在毛选里的20元钱,加上我拾荒蹓桐梓乌桕籽的钱,足有40元,它足以让我买一张火车票的啦。

夜深沉,我一宿没睡,眼睁睁地等着鸡叫一遍,我翻身起床,拿起背包,打着手电筒出发了。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走出青山。我打听过了,走出青山,得先徒步走几十里山路赶到一个名叫茶店的小镇,再从茶店小镇坐车前往市区。进了市区就好说了。我可以通过火车的时刻表向乘务员询问到石家庄的路线。

我在山腰里走着,山高沟深,沉睡的鸟雀被惊醒发出瘆人的鸣叫,路面上鬼魅一样出现的幻影紧紧地跟随着我,我顾不得害怕,一味向前走。终于天亮了,我看见了一个集市,想必这就是茶店镇了。茶店镇不大,就一溜砖木结构的房,两排洋房的边上有一个集市,集市上有卖菜的、买菜的,我向一位卖菜的大娘询问客车几点到站,大娘说要等上一会儿,我站在路边看着这些忙乎的人群,突然有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站在了我面前,说:“你是张某某的女儿吧?”我说是,男人就让我走一趟。我跟着男人走进一间办公室,男人说“坐”就拿起一个饭钵走了出去。一会儿,男人回来了,端着一饭钵面条递给我吃。我狐疑地望着他,男人说:“你爹一会儿就到。”我的手脚一下子冰凉了,两腿一软立刻跪了下来哀求道:“叔叔,你放我走吧,被我爹抓住他一定会打死我的。”

那男人说:“你爹说你偷了隔壁邻居元钱,人家报案了,你爹不让我放你走。”我跌坐在地上,呆若木鸡。良久,我站起来想跳进污水河里一了百了。但是,爹赶到了,他一把揪住我的头发,拿一根棍子使劲往我身上揍,我感觉棍子搁在身上不是肉,我只是打摆子似的抽搐,五脏六腹撕心裂肺地直往一块儿揪扯,也许爹是打累了,他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我的鼻子骂:“反了天了,敢背着老子跑,让你跑,老子打断你的腿儿,看你还往哪儿跑。”我就像是背着家人和情人私奔的小媳妇被人发现了奸情又被抓回了村子。

家门前的院子里围满了一圈人,我蓬头垢面,脸上、胳膊上、腿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瘀伤。众目睽睽,我像极了一个犯人,不敢抬头,不敢看围观众人的眼睛,而我的脊背明显触摸到他们投放到我身上的眼神是那么的不堪。

我就像舞台剧的《夜奔》,奔了个灰头灰脸,又转回了村子。

五月初五过端午。按照当地风俗,嫁出去的女儿、女婿要回家过第一个端午节。新女婿上门,丈人家必送的礼物就是雨伞、草帽。条件好的家庭,为了给女儿长脸面,一般会给女儿、姑爷换季置办一套新衣裳。英儿是净人出嫁,拿母亲的话说在娘家累了一场连一块木头片儿都没陪嫁,亏欠得慌,母亲打心眼里想给英儿夫妇每人置办一套衣裳。但母亲的提议遭到了爹的反对,爹说:“养闺女中逑用,我养她那么大,她给我带来啥了?就他夏家给那元,还不够养她的奶水钱呢?”我不说话,掏出那40元递给了母亲。

终于轮到我家插稻了。在这之前,我帮着邻居插了几亩稻。爹割肉买酒找施牛匠,我拿着镐头铲田边儿草。做完这些,已是九点,离做中午饭还有一截儿空闲,这几天泥里来浆里去,没衣服换洗了,我提起一篮子衣服下河去洗,悲剧发生了……

09

睁开眼睛,我发现自己躺在一根大肠样的沟渠里,一边是房屋的后檐墙,一边是石头砌起来的石坎。我夹在两堵石墙中间,就像一具尸体。一个熟悉地声音在耳旁说:“她跌懵了,扶她站起来走走。”这时另一个恶狠狠的声音说:“别理她,摔死活该,谁让她走路不长眼睛的了。”我的眼角蚯蚓一样爬出了东西。的确,我想摔死来着。可这太便宜那个恶狠狠的声音了。我努力想动一下身子,可我的腿怎么也不听使唤。后来,有人吆喝说先把我背回家再说。

母亲瞧我被人背回家,吓坏了,她第一个反应就是问我身体某处疼不疼。我说不疼,她赶紧跑进厨房熬上一碗黑乎乎的水掺兑黄酒让我喝。我平日里滴酒不沾,一股刺鼻的怪味令我不住摇头,母亲说这是丹方,喝了活血,我一仰脖喝了下去。吃过午饭,我仍然无法站起来,爹急了,医院叫来了大夫,大夫问母亲要来一根缝衣针扎我的脚拇指,我一点反应都没有,大夫建议将医院。

爹意识到情况的严重,稻不插了,他找人叫回了哥哥,借了一辆手扶拖拉机。然后用一个尼龙猪网绷在车厢上,我就躺在猪网的担架上,手扶拖拉机一颠一晃在山路上蜗牛一样地爬行着。一种幸福感油然而生,回想一下,三天前我打着手电筒贼一样一个人在山路上心惊肉跳地走着。而今老路重现,我却是仰望着天空,数着星星,前边是哥哥开车,两旁是爹、妈随驾护行,母亲还时不时地拿手探探我的鼻息,生怕稍一粗心我就没了呼吸。早知道幸福路是摔出来的,我真应该早摔几次的。

手扶拖拉机从晚上六点青蛙一样蹦跳到第二天早晨六点终于进入到了市区。清晨的薄雾就像一层面纱,城市的街道在我眼睛里影影绰绰,有清洁工在扫地,行人稀少。我想,我现在如果直奔火车站用不了几个小时就直接到张家口小舅那里了吧?可是,无论我怎么用力,我的两条腿就如同假肢般不听使唤。

医院的问题上,爹做了打听,乡医医院的骨科技术相对好一些。没有任何异议,车子驶医院的大门。我从拖拉机上被搬下来抬进一间小房间里。小房间里的白衣服问怎么了,爹回答说摔着了。白衣服生硬地说得用硬木板担着。爹不明白白意思,问为什么,白衣服说以后你就明白了,随即白衣服又说等着,八点钟上班拍片。

我躺在这个密室一样的房间里,眼睛张望着窗户,想从这个窗户里搜索一下来自城市的信息,可惜雾锁窗外,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无数次地向往着城市,却没有料到以这样的方式进了城。

天放白了,就像一页白纸,房间里的一切跃入眼帘。医院,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衣服。白衣服的人表情也是白色的。白色衣服把我推进了一个房间里,拍了片子,然后把我连同带轱辘的小床一块搁置在通道里,几分钟后白色衣服又用针挨个地刺破了我的手指头,挤走了几滴血。我看见通道里、楼梯间到处都是人。爹在一个小窗口向一个男大夫说着什么,男大夫不看爹的脸,好像压根就没爹这个人存在。我看见爹愤怒地拿指头指着窗口的那个大夫,大夫一昂头,爹就走了,咚咚爬上拐角的楼梯,拐角楼梯上的一个胖大夫跟着爹下楼,走向窗口,窗口的男大夫赶忙递给爹一张什么东西。爹走过来,一边走一边骂:“瞧不起乡下人,乡下人看病少给一分钱了吗。”

中午十二点,我被拉进了二楼骨科的一个病室里。病室里有4张床,依次是26、27、28、29床,除了27床的陈张敏是手指损伤以外,其他的都是脊椎骨质病人。不过,她们的病都是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脊椎炎或者腰椎劳损,跟我的橡皮腿儿完全是两码事。

我躺在病床上,管我们病室的大夫王大义一大早跟着科室主任带着一大群白色衣服用棉签在我的胸口一道一道地划,边划边问我有没有感觉,我说没有感觉。然后科室主任拿我的身体讲解一番,然后换到27床,每天如此,好像病去如抽丝就是这样抽走的。时间过去了一个星期,我失去知觉的部位不断上升,交给住院部的预付款也寥寥无几。“再不付款就停针了!”住院部的后勤会计下通牒说。

29床的老太太看不下去,对爹说:“有没有认识的熟人,托付一下,不然孩子的病拖不起,钱也拖不起啊。”爹说:“城市之大,哪有农村人的熟人。”想了许久,猛然想起了曾经在青山供销社工作过的王德合,听说他调进了市物资局上班。在青山时爹和他有过往来。爹老着脸找到了物资局,王德合一听爹说明来意,二话没说,答应了。他说医院部门主任,他找大舅子去讨这个人情去。

爹一颗心放下来,回家筹钱去了。

医院的病床上,由母亲陪护着。这天,天气暖和,母亲拉开窗帘,摇起了床支架,她问我想不想吃点东西,我摆摆头。自从摔伤之后,我不曾好好吃过东西。因为胸部以下丧失知觉,大小便失禁,进院就给我插上了输尿管。这让一个青涩的小姑娘感到万分的羞愧和别扭。29床的老太太说我不吃点东西怎么行,说着就把儿子给她买来的玉米棒子给我掰下一截儿,我一颗一颗地抠进嘴里,眼泪巴嗒巴嗒地往下掉。

这些天,我又庆幸我是爹的女儿了。尽管菊爸爸下河担水时一肩挑着水桶一肩驾着菊让我羡慕得要死,但这和逼我退学给我找婆家的爹比起来我已经感觉到很温暖了。早知道爹的爱是一脚摔出来的,我真应该早摔几次。唉……

爹回家筹钱老不回来,事后我才知道,没人肯借,都怕还不上,是爹拿房子做了抵押使了贷款才凑齐了手术费。终于可以做手术了。手术做完我就不用躺着了。我憧憬着,想象着,母亲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时,我说我想吃点馄饨了。母亲沾着眼泪赶紧去给我买馄饨。

住了一个多星期的院,我有点想哥哥、姐姐和弟弟了。

一个名叫程雨荷的护士第二天来通知我们说:“26床,今、明两天不要吃饭了。”我在心里笑这个程雨荷,刚入院,她瞧不起我们是乡下来的,有一天她感冒了,打点滴,急着要上厕所,周围没人能帮她,她叫我母亲阿姨,母亲就帮她举着吊瓶陪她上厕所,上完厕所她的态度就变了。从前是拿斜眼看我们,现在能正眼瞧了,说话也不再盛气凌人了,有一次甚至还拿来两只咸鸡蛋给我吃。人就是这样,不遇到困难,就永远不懂得人血都是一般红。

程雨荷来通知我们做手术,我既高兴又忧虑。高兴的是我终于可以做手术了,忧虑的是我是否会躺那儿一觉不醒来。不巧的是当天晚上我的经期来了,且感冒发烧,医生停止了做手术。不能做手术,父亲就急慌慌又回家去了,总不能因为我一家人的庄稼都不管了了。又过了一个星期,程雨荷再次通知做手术,医生叮嘱有可能会输血,要家属有个心理准备。一大早,我被两个白衣服从病床转移到有轮子的小床上,再送上电梯,推进手术室。进入手术室,那两个白衣服说:“在外面等着。”母亲哭泣着候在外面。

手术室里,一个大夫问我体重是多少,我回答着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已是26号的病床上了。

10

我感觉冷,浑身打摆子一样发抖。见我醒来,母亲问我要不要喝水,我点点头。我太冷了,需要一点儿热量暖和起来。我努力动一动身子,可我的身体如橡皮般不听使唤,我拍打着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不是说做完手术就会好的嘛?我的腿怎么还是不听使唤啊?”我的悲伤传染给了同病室的28床和29床,她们陪着掉眼泪安慰道:“手术不是刚做完吗,哪有刚手术完立刻就好的呀,总要有一段恢复过程啊。”

“是啊,需要一个过程!”我止住了哭泣,睡了过去。

睡梦里,我看见了一条断尾巴的小蛇缓慢地朝我爬来,每爬一截,它的肚皮底下就会凋零一片鳞片,而那些鳞片在眨眼之间就装订成册变成了一本书,我弯腰去捡,是《昙花梦》的下部。这真是太好了,这下我不用爬树遛龙须草就能知道“白璧无瑕”、“踏雪无痕”两位女侠是否从官府的魔爪下逃生了。这么想着,我伸手翻书,翻一页掉一页,书页就像花瓣纷纷落地,怎么能这样呢?我伸手去捡,一个惊悸,醒了过来。爹却站在床前。

只听见母亲问:“稻插好了,麦粒脱出来了?”我不说话,假寐看爹。爹明显瘦了,原来眉骨很深的一双眼,更加深深地陷了进去。就是这个男人因为家庭贫寒才和成分不好的母亲结了婚,生下了我。我是他的女儿,可我没有从他的身上感受到一丝对女儿的暖意,我曾设想过我是不是他亲生的。现在看来是亲生的没错了。这会儿,父亲不看母亲的脸,把目光瞟向我脸上说:“大夫没说真儿什么时候腿会有知觉吗?”母亲说:“大夫说不该背也不应该用猪网抬,可是,她爹,真儿断的是脊梁骨,又不是腿儿,怎么腿就站不起来呢?”父亲说:“大夫不是说骨头压在了神经上,接上了不就没事儿了吗?”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心说,站不起来才好呢!这样,我就可以天天躺在床上看书了,这一幼稚的想法竟是我不幸命运的开始。

当天晚上,临床27床陈张敏回家去了,爹借着病床睡了一宿。

半夜,下起了雨,雨直落地面,溅向窗玻璃,夹杂的风呼啸着很凄厉,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黑暗里不停地呜咽,旁边不远处的太平间锣鼓齐鸣,让人感觉像是到了阴曹地府,地府里的判官小鬼就像泰山庙墙上彩绘的尖头小鬼龇牙咧嘴向我扑来,我一声惊叫赶紧把头埋进了被子里。

父亲因为找王德合帮了忙,从老家带来了一些儿土特产去感谢人家。母亲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我一个人躺在病床上。下手术台我打摆子般哆嗦,母亲说大概是凉了背。我猜也是手术时间过长,所以才导致感冒发烧,喉咙里堵塞有咳不完的痰,一长串咳下来就像要憋死了。不知为什么,虽说下肢橡皮一样没有知觉,可脊背深处连着屁股东一处西一处就像火球轰炸一样一阵一阵地痛。

这时,外面传来了母亲的哭声。这天早晨,父亲走后,我的病床旁突然来了一位陌生女人。陌生女人见了我就直奔我的脚头,她揭开被子,用手指甲划着我的脚底板问我有没有知觉,这是入院以来问我最多的一句话的人了。女人大夫不像大夫,病人不像病人,我诧异地望着她,她却当着我的面说:“和我男人一样。”我立刻看到了母亲眼神里的一丝绝望。后来我才知道,女人是苏州人,她的男人是施工队高空作业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身上的骨头折了三处:脊椎骨、肋骨和右腿膝盖骨。男人已经住了两次院了。前次是为了骨头复位,后者是更换膝盖骨关节木腕的。男人是因工致伤,所以有人出医疗费,可男人治疗了一年,两条腿还是没有知觉,腿部肌肉全面萎缩。女人在走廊和母亲聊着这些,我却蒙在了鼓里浑然不知。

术后七天,实习大夫来拆线,父亲却感觉我的脊背缝合处肿泡泡的。实习大夫说没事儿。我嚷嚷着脊背痛,王大夫笑着说你知道痛就好啦。后勤催款通知又下通牒了。爹父亲说,我们出院回家吧。手术也做了,我们回家按医生说的慢慢调养吧。我问王大夫我会站起来重新走路的吧?王大夫狡黠地说大夫看病没有人打保票的哟。出院这天,意外地见到了我的中学老师,没想到28床是温欣芝老师老公部队上的老战友。老师看见我连连说可惜了可惜了,我的眼泪哗地一下下来了。我知道老师可惜的是什么,她曾经带过我一年的语文课,知道我学习非常好,她以为我还在学校读书哩,没想到却在这儿见到我。

要出院了,实习大夫端来消毒工具,说给我背部消消毒,就当是最后的爱心奉献了。当他用钳子夹着棉球轻轻地沾过伤口时,意外发生了——我的脊背就像鱼藏剑刨开鱼肚看见了里面的剑光寒气,又好像探险者发现了深不见底的险峰,那险峰血肉模糊既让人让人晕眩又让人恐惧。我的语文老师“妈呀”一声昏了过去,幸亏28床及时扶住了她,才不至于倒在了地上。母亲愣愣地瘫坐在地上半天忘了哭泣,父亲则慢慢地靠墙溜坐在地上,实习医生也傻了,他端着消毒工具悄悄溜出了房间,大概是去通知王大义去了吧。

良久,父亲站了起来,他醉汉一样歪歪斜斜地走出病室,径直朝医生办公室走去,办公室里没有人,只有几个实习大夫和实习护士充满胆怯地看着爹。父亲悲愤地、带着嚎叫的颤音说:“王大夫,王大义,你出来,你给我娃儿做手术我砸锅卖铁贷款我也没少你一分钱啊,你出来跟我说你给我娃儿做的是啥手术,你每天跟孝子一般领出来一大群,就是这样把人给致死致残的啊。”父亲软瘫在地放声恸哭起来。

因为脊背长疮似的阵阵胀痛,看到母亲绝望的哭泣、父亲的嚎叫、老师的晕倒以及那个苏州女人的诡异表情,我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骨科主任闻讯走了出来,他吆走了楼道里挤满看热闹的人头,冲着父亲严肃地说:“老同志,你安静点,有话到我办公室里说。”

父亲跟着骨科主任走进办公室,哽着喉头说:“我东挪西凑倾家荡产把医院来,你们倒好,一天难见医生一面,我娃儿说脊梁痛你们大夫护士说我们事多,你们每天早晨把我娃儿当成实验品讲解一番就再没人过问了,把我娃儿治成这样,你说咋办?人,我不管了,医院看着办吧。”父亲忽然撒起泼来说。

科室主任不理父亲的茬儿,一脸柔和地说:“治病救人是医生的天职,没有哪一个大夫想治残治死一位病人,只能说手术不成功,这一点在你签字同意手术时就已经和你说明白了。”

爹说:“我签字是要你们医治我的孩子,可你们——伤口皮外长得好好的,里面跟老虎嘴儿似的张着,这是谁的责任?”科室主任说:“这是需要医学鉴定的,你我说了都不算数。”爹说:“伤口从里腐烂这总归是事实吧?”科主任半晌说:“我去看看情况吧。”

科主任亲自验了我的伤口,并吩咐实习大夫给我清洗了伤口,说他们会根据情况做好处理,然后就走了。

我以为爹这次会真的丢下我不管了,没想到父亲又回家筹钱了。二次筹钱,爹把大犍牛给卖了。一听说父亲把大犍牛卖了,我心痛得嗷的一下哭开了。和大犍牛朝夕相处,我已经和大犍牛亲如一家了。记得有一次我们一群放牛娃放完牛回家,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大黄犍牛因嫉妒我的大犍牛抢走了它钟情的小母牛,对我进行打击报复搞突袭,一下子把我掀翻在地。大犍牛听见动静回头发现我倒在地上,眼都红了,只见大黄犍牛一步步逼近,眼看我就要死在大黄犍牛的脚掌下,危难之中,大犍牛跨前一步,死死地顶住了大黄犍牛的头,直到瞧着我一点一点从大黄犍牛的两胯之间挪出身子来才和大黄犍牛打起架来。

牲畜尚且如此,这医院的大夫为什么就不知道爱护病人呢?28床说:“人家王大夫的爸爸是劳动局的局长,王大夫忙,正在谈恋爱哩。”28床的意思我明白:“人家局长的儿子,你们惹的起吗?”又一个月过去了,我的脊背伤口老不见好,爹再一次找到王德合,王德医院的张副院长,张副院长给实习医生出主意用橡皮管剪成一截儿一截儿套在线上,把我的脊背生拉硬拽缝合一起。

催款通知书又来了,爹这一次无计可施道:“我们出院回家吧。”终于要回家了,虽然我的脊背伤口还没长好,爹说回家给我洗。办出院手续时,王大夫拒不交出我的治疗诊断书,护士长也不给找担架,载我回家的车子已经请好,爹求一个实习生帮忙找来担架。我的病情诊断书就是一张废纸,接管医生刘道斌在背页上写着:脊椎骨粉碎性骨折压迫中枢神经造成躯体高位截瘫。

11

听说我回家,姑、姨、舅以及邻居齐聚一堂,她们集体打听我的身体状况,得知我带伤出院个个露出惋惜的神色。我不管这些,只顾沉浸在回家的喜悦之中。

哥哥、姐姐、弟弟也集体围坐我的床边,哥哥瘦了,姐姐的肚皮鼓了,突出地部分预示着一个新生命的诞生。世间的神奇不止有惊吓,事实是惊喜和惊吓并存。

姑、姨、舅无事不登门,大家齐聚一堂都是为了探病,母亲做了一桌菜,留大家吃饭。一番热闹之后,探病的亲人陆续远去,瞧热闹的邻居也一个个散去,回过神来,放眼望去,整个房间陷入空灵之中,长条凳子靠墙立着,刚刚它们的怀抱里、膝盖上还温暖如春,眨眼之间,人去屋空,余温不在。

我静静地躺着,观望着一切。这是一间朝阳房。过去我睡在这张床的后檐,在准备我出院之前,我的父亲就想好了,他觉得后檐太潮,不利于长期卧床,于是,便把我的后檐房换至前檐房,把我报上床之前,爹说:“前檐房有窗,躺着亮堂,没事儿你还可以看看书。”

一听爹说让我看书,我心中突然莫名的窃喜起来。

记得上学那会儿,我向同学借上一本《武当山传奇》拿回家蜷缩在床角凑着煤油灯看,被爹发现,一顿责骂,还动手把我的书撕掉。现在,爹居然亲自说我还可以看书。我真是庆幸我这一跤晚了,把久违的喜欢的东西终于找回来了。

一会儿,爹出去,又进来,怀里多了一台收音机,爹说:“真儿,爹把收音机给你放枕边,无聊的时候你打开听听学习学习。”

我的心怦怦乱跳,这台收音机是父亲的宝贝,从供销社买回家就猫在父亲的床头谁都不敢碰。有一次我听袁阔成的评书,趁父亲不在家,偷偷的抱过去放在我床头至到电池没电又偷偷地放回去,第二天被爹发现打开收音机,收音机不出声,以为坏掉了,立刻气急败坏地责问道:“是谁动了我的收音机。”后来不知从哪里得知是我,二话不说,扬手就给我头上一呱落。那次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今天,享受着寻找回来的父爱,心中不免感概:这一跤跌的真是太值了。

因胸脊脊椎骨受损,中枢神经不受大脑控制,我的三分之二躯体就像一根短路的电线,无论怎样的用力,乳胸以下就是不听使唤。瞬间,我就变回一个刚出生三个月大婴儿,大小便失禁,拉尿在床上。

母亲成了我的专职保姆,为了避免褥疮,每天两小时给我翻一次身。我拖累母亲下不了地,地里的庄稼就只有父亲一个人除草、杀虫、采摘、收割。

这天,父亲收工回家,见母亲正在抖抖索索给我清洗伤口,他一把夺过母亲手中的清洗工具讲:“扎针要稳,清疮要狠。”

父亲说着就拿过母亲手中的洗钳做起了示范,乃至我的伤口收口。

五月的某一天是我摔伤卧床的整一年,父亲端着茶杯跟我讲乡里来了一位新书记,开山、建集镇,鼓励农民把吃不完的蔬菜及农副产品担到集市卖。我把这位新书记的业绩记录了下来寄给了报社。

隔天,父亲兴喜地回家告诉我说:“真娃儿,你写了一篇什么东西登报了。”

这是我走上文学之路的第一篇文章。这也是坚硬的父亲送给我的第一个礼物。

再后来,只要父亲一回到家,就会端上一杯茶,坐在我床边,陪我聊天。通过聊天,我从中捕获了很多写作素材。其中,《狐狸啊,你干啥呢》就是根据父亲品茗讲述的故事一蹴而成。

还有《杀年猪》、《背哥哥回家》等。?

作者简介

张玉真,70年代生人。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十堰郧阳区作协副主席。16岁因一次意外事故造成躯体三分之二瘫痪。卧床期间学习写作,19岁学习写通讯报道,《青山恋情》是她的处女作,而后开始小说、诗歌、散文的写作。诗歌《生命》获湖北省《写作》杂志诗歌大赛优秀奖、小说《麦子的优势》获得本地区文学大赛二等奖,获得99年度《小小说选刊》转载而后入选《99年度小小说年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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